一進農家,每座房裏占據了最大麵積的就是那一盤巨大的土炕,僅從它所占據的麵積,就可以看出土炕在莊戶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土炕看似簡單,盤土炕的用料也無非泥土而已,但要砌一盤好的土炕可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最好是陽春三月和泥,那時候泥土睡了一個冬天,剛蘇醒了,泛了性子。選了上好的黃土拌上麥衣,和了水沃上半個月,這個過程叫蓄泥,也就是把泥沃得像酥油調過一樣軟和。蓄上半個月,進到院裏就能聞得到一股醉人的泥土的特殊香味。進門的人就會問一句,是要盤新炕了?其實,這一句看似普通的問候就是一種恭恭敬敬的招呼,鄉裏人修房盤炕就是喜事大事,要修房盤炕也就說明家裏要添人了,對於莊戶人家這就是大喜事。再說,要換新炕本身也是好事呢,那盤舊炕用牛糞麥柴燒了兩三年就成了一茬上好的肥料——坑土,用炕土種出來的西瓜那可是特別的沙甜可口,而用炕土喂過的辣椒更是膘肥肉厚,辣得勁道酣暢。因此,一到鄉裏人家院裏,看到院子裏蓄一堆泥,滿院子一股泥土的清香,就說明這家人日子紅火。問上一句,主人也一定會非常高興。
泥蓄成以後,選一個日頭紅火的好天氣脫炕坯,模具是現成的,規格也是一定的,這模具也不是家家都有,一般是一個村子兩三副全村人借著用。脫好坯子,等到自然幹透之後,選一個黃道吉日就開始動工盤炕。盤土炕看似簡單,但也不是誰都能盤得了的,一個村裏一般有兩三位大家公認的盤炕把式,盤炕的時間大都是事先約好的。幹了多年的盤炕把式心裏也有一本賬,誰家的炕是哪一年盤的,誰家今年要娶媳婦了,誰家又修新房了,莊東頭那家的孫子三歲了,土炕也一定給那小毛頭澆灌得能當肥料了。這一年大致得盤多少炕,那炕把式心裏明鏡似的。而且在長期的合作中,幾位炕把式也基本上有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個範圍沒有經過任何人去嚴格劃定,更沒有合同文書,可無論是請的人還是被請的炕把式都是不會輕易越過這個範圍的。
土炕的火路煙道是盤炕的關鍵所在,也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工程。好把式盤的炕,既節約柴草又滿炕暖和,炕麵不裂縫,炕角不漏煙。據說,原子彈之父鄧稼先當年勞動改造時,就盤得一手好土炕和好爐灶,當時我讀到這個資料時曾為這位原子彈專家被派去做這種力氣活而感到不平,可今天一想,他的工作原理其實和這些個炕把式一樣,都運用了簡單的熱力學原理。而一個好的盤炕把式就是把燃燒後的能量在炕裏循環利用,發揮到極致,不使其浪費。
如果趕上動工的日子,可能還會有酒菜招待。鄉村裏,不管誰家修房盤炕幹泥活,隻要是知道的人總是要去助工,是祝賀也是幫忙,同時更是一種家庭之間的外交活動,這是鄉裏人的規矩。有時候,兩家人因為某事起了矛盾糾紛,兩下裏都拉不下麵子先去和解,但遇上盤炕修房之類的事情,按規矩去幫工情通理順,也不顯得誰特別巴結誰或者誰低誰一頭。等到活一幹完坐在一起被東家招呼一回,加之坐在一起的親鄰好友都很清楚兩家的過節,連起哄帶促成,多大的梁子經這一撮合也就化解了。於是,兩家關係自然也就恢複正常化。
炕盤成以後,在使用之前還有一個過程叫做出汗。出汗本來就是一個很人性化的詞,比如鄉村裏誰感冒了,大家安頓他去出一身汗,全身通泰了,感冒也就好了。就從這給土炕出汗足以看出,這土炕一盤成,已經成了家裏的一個重要角色。出完汗,這土炕就可以使用了。
土炕的妙處可多了。人本來就是自然之子,土炕盤在堅實的大地上,它雖然是炕,可依然是土;是房屋的組成部分,也是大地的人工延伸。人睡在這樣的土炕上,身體和心靈都會和地氣相通。睡在土炕上不隻是簡單地睡覺,而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與大地進行溝通,那是一種來自四肢百骸及心靈深處的全身心的舒展和放鬆。
這土炕其實還是鄉裏人的土暖氣。
鄉裏人難得有幾家生得起煤炭火爐和烤箱。一到冬天,土炕一燒起來就是全家的最重要的采暖設施,一進屋,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帶著濃濃土腥味的溫暖氣息。這種暖不是城裏暖氣片那種前半夜熱得發昏後半夜冷得發毛的水暖,也不是來收錢時令人心裏上火收完錢叫人後心發涼的城市供暖,更不是大城市賓館裏的空調那種嗡嗡作響令人心煩意亂的洋暖。它是一種不聲不響實實在在土裏土氣貼心貼背帶著泥土潮濕的溫暖。莊戶人的炕上鋪不了多少褥子毛毯,也就一頁毛氈,再奢侈講究點的在毛氈上麵罩個床單,也經常在不知不覺中被大家你一腳我一腿地蹬在某個角落。一個冬天,門外天寒地凍,房裏融融春色,就全靠這土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