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位十九歲的村姑走進我的視野時,我正在一排白楊樹下組織小學生做遊戲。當白楊樹一樣的她站在樹下問我時,可能當時我看她看得太專注,以致沒聽清她問我什麼,隻是盯著她膝蓋上兩塊精致熨帖的補丁出神。出身貧寒的我一閃念之間便對這位不趨時尚、衣著樸素的村姑生出幾分好感。她見我死盯著她,臉一紅說,問你話你不說盡看什麼呀你!說著腰一扭別過身去,一條長辮子便忽悠一下劃過一條弧線,辮梢正好落在她臀部那個圓圓的補丁上,我的心也跟著忽悠一下,也正在這一忽悠之間,我青春的心便第一次受到了那種神秘的啟蒙。稍後,校長告訴我,她是學校替我這個公派教師找的做飯的。再稍後,我便知道她家雖不富有但決不至於非要穿補丁衣服。私下心裏嘀咕:給我做飯的?莫非這就是緣分。
後來,我去進修,其時我們已定了親。事不湊巧,正好我回家時她進城到那個學校找我。當我假滿回校時,我那滿是油垢的床單被褥和塞在床下的髒衣服都被漿洗一新,晚上睡在溫暖的被窩裏,心裏便有幾分感動。當時我們還沒結婚,可同學們都已知道我在鄉下有個穿補丁衣服的未婚妻。
我原以為她是父母嬌養大的,在一個四世同堂的十口之家做一個小媳婦一定有不少難處,我甚至準備好當她在家裏受了氣向我哭訴時怎麼板著臉教導她一些為人妻為人媳的道理。不料十多年過去,鄉鄰親友對她的口碑極好。家裏收入不多經常捉襟見肘,卻也被她操持出一番和睦興旺的氣象來。父母弟妹、我和孩子都穿著她親手織的毛衣,尤其是我那件猩紅色毛背心,是她在預產期前趕出來的,我很生氣她不顧身體日夜趕織,賭氣不穿。後來她說,女人生孩子就是生死線上撞一回,織成了才能放心。我問她當初為啥不說,她抿嘴一笑說是怕嚇著我。我一聽,口裏不說什麼,心裏卻酸酸的,咳,我的傻女人喲!她自己呢?依然是結婚前我給她買的那件粉紅毛衣,剛買來穿上顯得太寬,後來挺大肚子時倒挺合身,她便笑我預事寬。
我在單位上班,有時難免將外麵受的氣帶到家裏。當我垂頭喪氣回到家裏時,她那含情帶笑的目光便殷勤地接住我的失意和疲倦,我便如奔波顛簸的小舟泊進她溫柔的港灣,心靜如水了。待到又走出家門時,便抬頭挺胸人模狗樣地顯出一丁點男子漢氣息來。當我偶爾犯渾時,她並不惱,隻是輕輕地坐在我身旁,將手指插進我的頭發默默地梳理著、梳理著,漸漸地,我那紛亂的思緒便被她梳理得熨熨帖帖。
我原以為,本丈夫雖不才,但讓老婆出門穿件新衣總還做得到吧,不料那次送她回娘家,我穿戴一新推出自行車等她,她在屋裏忙乎半天,出來時仍穿件補丁衣服。我惱了,讓她換件新的,她執意不去,由於這次她娘家有喜事親友頗多,穿補丁衣服於本丈夫臉麵相關,便親自進屋去找,好半天沒找出一件像樣的衣服。我生氣地問她每次做衣服的錢都幹啥去了,她笑而不答。母親插嘴說,不就給你和孩子做了新衣嗎?我看看身上簇新的西服,歎息一聲無話可說。
多年來,我一直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妻子為我做出的一切犧牲,直到調進城裏工作,看到城裏男人時時追隨妻子左右,對妻子的頤指氣使還要賠著笑臉,思及妻子多年來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那一點可憐的男子漢的自尊心,默默無聞地補裰著清貧而樸實的家庭生活。當然,還得麵帶微笑獨自忍受我的壞脾氣和來自其他方麵的飛短流長,心中感念不已,以致深夜無眠,披衣坐起寫下對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