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閃雖然微弱,但比剛才卻要亮一些。無心也注意到了,小聲道:“莎姑娘,是不是那鐵什麼的來了?”
他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莎琳娜皺了皺眉,低聲道:“不知道,去看看吧。”若真是鐵希到了,這聖光會有感應,但現在的感應十分輕微。她與無心兩人在船上走了一圈,蓬萊號終究隻是一艘船,找了一圈也不見有異樣。莎琳娜道:“看來沒有來,我們還是去看看那銀彈丸有沒有做好。”
此時海上已起風浪,這場風暴也不算太大,不過單馬錫是個良港,這裏還算平靜。無心和莎琳娜兩人到了工房裏,隻見那些水手都在這兒忙碌,那個會冶銀子的水手正盯著化銀的坩鍋。要鑄銀彈丸,必須先做一個蠟油模子,再將這模子埋在石英細沙中,打實後加熱,等蠟油融化流出,便成模具。莎琳娜要做二十顆彈丸,也隻有這一步最煩,別個都不難。那水手已將模具做好,見莎琳娜和無心進來,抬頭道:“仙長,那銀彈丸馬上就好了。”
無心正待說什麼,頭頂忽地傳來一聲嘶叫。聲如裂帛,極是難聽。無心嚇了一跳,道:“這是什麼?”
那水手也沒在意,道:“那是信天翁的叫聲。”
無心道:“是那種很大的水鳥麼?”
“是啊,想必是被風吹得飛不動了,落下來歇歇腳。”
這時坩鍋中的銀子已經開始化了。那水手用一把鐵鉗夾起坩鍋,開始往模具中倒去。燒化的銀水流入模具中,白煙騰起,“嗞嗞”有聲。無心忽然道:“莎姑娘,我上甲板看去。”莎琳娜正看著那水手做銀彈丸,也沒在意,隻是道:“小心。”
無心上了甲板,剛一探頭,便見有一隻大鳥蹲在甲板上。他這才放下心來,道:“真是信天翁。”剛要回房中,忽然心中一動,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又回頭看了看。
信天翁他也見過,眼前這隻信天翁與往常見過卻有些不一樣。此時風浪之聲甚大,蓬萊號也在搖搖晃晃,人在甲板上都不太穩,但那隻信天翁蹲在地上動也不動,倒像是泥塑木雕。他伸手拔出劍來向前走去,到得近前,那信天翁仍然不動。他心知不妙,伸劍過去戳了戳。劍尖觸到,那信天翁仍然不動分毫。無心心一沉,一把抓住鳥脖子拎了起來。一拎之下,卻覺出奇得輕,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鳥肚子上有一條破口,鳥身中竟是空的。
這信天翁不小,兩翅張開大概有好幾尺,但畢竟是隻鳥而已。無心一陣茫然,雖不知是怎麼回事,卻也知道不對了。正在這時,隻聽得莎琳娜一聲尖叫,他心頭大急,正要衝下去,身邊的一塊艙壁忽地裂開方方一塊,一個黑影直衝出來。
這黑影個頭不小,手中抓的正是莎琳娜。無心大急,喝道:“什麼人!”長劍一振,已平平刺出。這一劍如電光石火,正中那黑影肩頭,哪知那黑影渾然不覺,閃電一般躍入那信天翁的屍身中。甫一合體,那信天翁忽地雙翅一展,竟然離地而起,飛了起來。
果然是邪術!無心看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為什麼方才一直找不到那妖人。信天翁力量不小,三四十斤的大魚平時都能從水中一舉抓出,這隻信天翁力道更大,但莎琳娜總有個七八十斤,那信天翁已慢了許多。無心心急如焚,自己明明一劍刺中了這黑影,劍尖也有血跡,但這黑影渾然不覺。
風已很大,這信天翁借著風勢,眨眼已升起兩三丈高,無心本事再大也跳不了那麼高,正在六神無主之際,忽然記起莎琳娜說過吸血鬼怕的是銀子。從陳耠那裏賺來的三十兩銀子他放哪裏都不放心,一直都掖在懷裏,情急之下,探手摸出,連著包裹一起擲上。
三十兩銀子,快有兩斤重。武林中有所謂“斤鏢”,每支鏢重達一斤,這三十兩銀子對於無心來說倒不算太重。風雖大,卻吹不動這近兩斤重的東西,信天翁飛得還不是甚高,銀包“啪”一下,正中那信天翁左翼。雖然隻是軟軟的羽毛,但那布包卻如同碰到了鋒利的刀片一般,登時被割得粉碎,裏麵幾錠銀都四散紛飛。這幾個小元寶無棱無角,但那信天翁卻如被利斧猛劈,去勢已竭,羽毛紛紛飛揚,直摔下來。
無心見銀子四處散落,正要去搶,耳中卻聽得莎琳娜一聲尖叫,卻是那信天翁受了傷,抓不住她了。無心未及多想,一個箭步衝過去,一躍而起,一把攬住莎琳娜,那些小元寶叮叮咚咚全掉進了海裏,一個都揀不回來了。
無心懷裏還抱著莎琳娜,雖是軟玉溫香,但三十兩銀子可全都付諸水流。他怒不可遏,左手還抱著莎琳娜,右手將長劍一扔,極快地往懷裏一探,摸出一張符紙往空中一揚,又一把抓住那把劍,一把刺中那張符紙,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轟火雷大震攝!”
這是玉霄太素天轄咒,乃是神霄雷法九天心咒中的第八種。隻消能擊中,那對手便如被無形枷鎖鎖住,再逃不脫了。無心動作極快,手一伸一縮,玉霄太素天轄咒發出,這才落到甲板上。長劍一刺入符紙,劍尖立時暴出一團火花,疾射而出。隻是他是在空中施法,倉促之下,哪裏還有準頭,這道火光射出,堪堪擊中那信天翁,卻隻是擦身而過,那隻信天翁在空中一個轉折,已展翅遠颺,眨眼連影子都沒了。
這時船上的水手也已衝了出來。他們方才都在幫忙鑄銀彈丸,突然有個黑影撲入,抓了莎琳娜便跑,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等衝出來,已見無心將那妖人擊退,把莎琳娜奪了回來。他們又驚又喜,心想這小道士本領果然高強,陳耠縱然被淨海王抓住,總也可以脫險,紛紛上來。小汪更是勁頭十足,叫道:“仙長,好本領!”
無心苦著臉道:“好什麼,我的銀子啊!”方才見莎琳娜危急萬分,他顧不得多想,出手便將銀包擲出。一擲出就有點後悔,古人說一擲千金,那說的是花錢大手大腳,他想到自己方才居然把三十兩銀子當暗器,隻怕是有史以來最為闊綽的暗器了,雖然莎琳娜終於脫險,可是這三十兩銀子也已丟了,心裏沒半點高興。他把莎琳娜放下,道:“莎姑娘,你沒事吧?”
莎琳娜身上倒不曾受傷,但那黑影突然出現將她擒走,她也看得清楚,隻怕鐵希也沒這等本領,倒更似無心那種異教徒的秘術,若非無心出手迅捷無比,自己真要被生擒而去。
她在無心跟前一直沉穩之極,但終究還是個少女,此番遇險也已嚇得驚魂未定,隻在強自支撐而已。她喘息了兩下,心道:“他可別害怕了。”莎琳娜也知道無心膽子其實並不算大,又不肯做虧本生意,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真個要逃,勉強道:“不要緊。”她頓了頓,道:“那人很厲害,我怕……”哪知無心沒半點害怕的意思,恨恨道:“別怕,那該死的妖人,我非和你鬥個真章不可!”先前他卻不過莎琳娜情麵,這才答應要和那妖人一鬥,其實心裏一直打著一旦不勝,馬上掉頭就跑的主意。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那妖人害他丟了三十兩銀子,又想將莎琳娜捉走,這可是潑天也似的血海深仇,縱然真是龍潭虎穴也闖定了。
莎琳娜皺了皺眉,道:“這人似乎並不是鐵希,隻是……”她話還沒說完,那個鑄銀彈丸的水手已奔了上來,叫道:“姑娘,你沒事吧?”見莎琳娜和無心並肩而立,這才放心,道:“姑娘,那銀彈丸都已成了,我們現在就去吧?”
陳耠平時對人很是忠厚,那些水手與他名為主傭,實在頗有情誼。陳耠被淨海王扣下了生死未知,現在也唯有靠無心和莎琳娜才能救他回來。如果無心鬥不過那妖人,那這事也就一拍兩散,再沒想頭。現在無心能一舉將妖人擊退,勝算就不小了,因此他見莎琳娜沒事,心裏歡喜比無心更甚。
那些銀彈丸剛取出來,還有點燙,他放在一個青布袋裏。莎琳娜接到手中看了看,這水手的手藝不差,二十顆銀彈丸鑄得溜光,與莎琳娜拿來做樣的那顆一般無二。她笑了笑,道:“謝謝你了。”莎琳娜不像無心有一身武功,靠的就是那兩柄火銃。一路遠來,彈丸已用得差不多了,現在補充了這二十顆,底氣登時足了許多。她將一支火銃交給無心,數了十顆銀彈給他,道:“這支馬達發你拿著吧。”
無心已不敢托大,接過來道:“那你呢?十顆彈丸夠不夠啊?”
莎琳娜道:“我有一支就夠了。”她皺皺眉,又道:“假如真是吸血鬼,恐怕我們不會有太多機會。”
無心詫道:“怎麼了?”
“銀彈雖然能讓吸血鬼受傷,卻殺不了他。如果不及時將他抓住,他逃起來我們便追不上了。”
無心想起方才那妖人動作快捷異常,而且居然可以將身體化入信天翁中,透著說不出的怪異,心道:“這些蠻夷可當真古怪。”隻是他心痛那三十兩銀子,報仇心切,何況陳耠很大方,將他救回來的話謝禮定不會少,這一趟險要冒也值得。
天已經黑了。現在海上有風浪,水手大多在岸上歇息,蓬萊號上鬧得天翻地覆,邊上的船隻竟沒有察覺。無心收好火銃,道:“誰領我去淨海王府?”
一聽要個人帶他去,那些水手都麵麵相覷。他們自然希望陳耠安然歸來,但方才那妖人來無影去無蹤,實在叫人害怕,若是為了陳耠送掉自己性命,他們也都不願。
正在一片沉寂中,小汪忽然道:“我領仙長去吧。”是他拍了王五二一下,結果王五二因此喪命。雖說不是他殺的,卻也是因他而死,小汪心中很是內疚,見其他水手聽說要到淨海王府都麵有難色,便搶過話頭。那個冶煉銀子的水手道:“小汪,你識得路麼?”
小汪道:“我認得,方才耘公指給我看過。仙長,快下雨了,我去拿兩把傘。”海上風浪越來越大,天色也越發暗了,看樣子是馬上便要下雨。無心點了點頭,道:“莎姑娘,我們走吧。”
他們剛下得船,雨便已下起來了。單馬錫氣候炎熱,雨水極多,這一場雨又急又大,港口裏那些做生意的一個個急著收攤,一通鳥亂。幸好小汪已帶了傘,三人撐開了傘,擠在人群中。
走到一家客棧前,無心忽然道:“等我一下。”他急匆匆跑了進去,莎琳娜也不知他在搞什麼,莫名其妙地站住了。無心進去得快,出來得也快,不一會兒就走了出來。他走到莎琳娜身邊,小聲道:“莎姑娘,我給你包了個房,在天字三號房。”
莎琳娜一怔,馬上省得無心的意思,道:“你要一個人去?”
無心微笑著點了點頭,道:“莎姑娘,那妖人道行不淺,我心裏也沒底,你去了那兒,隻怕我要分心,所以不如我一個人先去看個究竟。”
莎琳娜知道無心有點好吹牛,但見他直承心裏沒底,仍然要孤身犯險,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道:“你一個人不要緊麼?我要跟你去。”
無心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就算我本事不及他,但逃跑的本事卻肯定比他大。你要去了,我還要照顧你,反倒逃不了。現在我去看個究竟,萬一真的對付不了他,再來叫你也不遲。”
莎琳娜被他逗得笑了。無心這話倒也有理,隻是她又怕他嘴上說得響,問道:“你不會現在就想逃吧?”
無心幹笑了一下,道:“某之不堪也不如是之甚。”他掉了一句文,卻見莎琳娜不知以對,心知她聽不懂,便柔聲道:“你也別把我看得太糟了,我答應下來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的。”
無心向來都沒什麼正經,但說這話時,卻大有神采。莎琳娜看著他的樣子,低低道:“對不起。”她踮起腳,飛快地在無心頰邊親了一下。傘張得大,旁人也看不見,無心卻覺一顆腦袋像是燒了起來,登時樂不可支,道:“好吧,那我就走了。”他走了一程,回頭看了看,卻見莎琳娜仍站在那客棧門口,張著傘看他的背影。
大風將莎琳娜的鬥篷風帽也吹開了,露出一頭金發,在客棧裏映出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他自幼在龍虎山上長大,後來浪跡天涯,從來沒有誰這般等候過他。此時看著莎琳娜的身影,他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暖意,鼻子一酸,險些便要落淚。嘴裏哼哼著轉過頭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心裏仍是又痛楚又甜蜜,可哼著的卻是那《十八摸》調子的“你是我的玫瑰花”一類。
走了一程,前麵是一條窄窄山路。雨下得不小,這條路被雨淋得稀爛,很不好走。無心有點不耐煩了,道:“這淨海王是什麼王啊,怎麼住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