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道:“仙長,耘公說,這淨海王是前朝宋室的宗室,南逃來到此處,也快有一百年了,不是當今萬歲爺封的。”
他們已走到門前。這淨海王府聽起來威風,也就是個尋常的宅院。因為天在下雨,大門緊閉,連個人影都不見。無心走到門前,用力拍了拍門,高聲道:“有人沒有?”半晌,裏麵才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什麼人啊,今天太晚了,明日清早吧。”
門“呀”一聲開了,應門的是個老頭,也不知有多少歲了。無心來勢洶洶,卻沒料到開門的會是這般一個老頭。他彎腰行了一禮道:“老丈,貧道無心。我們船東陳耠先生前來拜見淨海王爺,卻不見回來,請老丈通報則個。”
那老頭一怔,道:“哪有什麼人來過,大王今天外出狩獵,到現在還沒回來。”
老頭說得理直氣壯,無心不由一怔。雖然句把假話對於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但這老頭說得太不假思索、斬釘截鐵了,縱然是他也覺得這老頭並不是在說謊。他看了看這老頭,一邊小汪急道:“那我家耠公來拜謁淨海王爺,到底是誰見的他?”
這老頭脾氣甚倔,道:“我老田頭看了幾十年的門,說沒見就沒見,你二人多說些什麼。”
正在爭執,遠遠地卻聽得一聲怪叫。無心吃了一驚,身子一縮,正要拔劍,那老田頭卻露出喜色,道:“大王回來了!”
無心詫道:“這是淨海王在叫嗎?”
老田頭大為氣憤,喝道:“胡說八道!這是大王的坐騎羅迦那在叫,那是暹邏王送給大王的。”
正說著話,從一邊山道上已遠遠出現幾點火光。雨下得甚大,那幾點火光仍是不緊不慢,看來甚有排場。無心聽著遠遠傳來的腳步聲極是沉重,忖道:“那個羅迦那是什麼東西?”有心問問那老田頭,可是這老頭脾氣大大不好,再多嘴更要被他臭罵幾句。他伸手在嘴裏沾了一下,默默念了幾句咒語,將手指在雙眼眼皮上一抹。
這是道家的開天目,與密宗六神通中的天眼通有異曲同工之妙。無心的功力自然遠遠沒到開天目的程度,不過如此一來目力也能瞬間增加數倍。借著一眨,他看到暮色中有一隊人,正中卻是一隻異獸,肥肥大大,一根長鼻子。他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那羅迦那是頭大象。”隻是見淨海王真是方才回來,他不由大為躊躇。假如不是淨海王害了陳耠,那現在陳耠數人又在哪裏?
這時那隊人已越來越近了。這隊人的人數也不多,隻不過二三十個,看來淨海王的近衛軍也就那麼多人而已。人數雖少,派頭卻不小,老田頭將兩扇門都拉開了,道:“快點閃開,別擋道,大王要進來了。”
無心剛閃到一邊,那頭大象已到了門口。大象身上裝著一頂軟轎,裏麵坐了幾個人。那頭象十分高大,足足比兩個無心還高,也看不清楚麵目,隻能看到軟轎裏坐了兩個人,一個身材極為高大,另一個卻嬌小纖弱。無心心道:“那塊頭大的定是淨海王了,另一個是他寵姬還是誰啊?”正想著,卻聽一邊傳來一聲清嗽,有人道:“老田,是什麼人夤夜來此?”
這聲音極是清雅,老田頭登時收起了那副架子,躬身道:“國師,是兩位中原來的船客求見大王。”
那人笑了笑,道:“都這麼晚了還過來麼?老田,人家心慕王化,不遠萬裏而來,縱然時候撿得不對,你也不該請他們吃閉門羹吧。”
一個穿著青布道袍的道士從那頭大象另一邊走了出來。這道士打著傘,年紀也不到三十,麵如冠玉。別個衛士全都一身泥水,這道士身上卻無半點汙跡,望之當真如同神仙中人。小汪一見這道士,肚裏不由將他與無心相比,心道:“這位道爺才當真是仙長呢。”無心本事雖大,但動不動就要錢,還帶了個色目少女出海,實在不像個神仙。
無心也沒想到這裏也有個道士。他正了正袍子,道:“貧道無心,見過道兄。”
那道士顯然也沒料到找來的會是個道士,一般怔了怔。無心持傘背劍,看去大不尋常,他搶到門口,打了個稽手,道:“恕我眼拙,不知道兄是何門何派?”
無心心裏打了個突,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出身正一道,但當今執掌正一道的天師張正常認為無心是害死前代天師張正言的罪魁禍首,發下鶴羽令要天下道門中人追殺無心,無心走投無路之下這才跟著莎琳娜遠走海外。聽那道士問自己師承,他頓了頓,道:“好叫道兄得知,貧道龍門派全真,道號……無心子。”
龍門派是全真教丘處機一脈,在全真七派中最為興旺。全真教與正一道南北並峙,天下道士,非全真即正一,無心怕正一道的鶴羽令傳到這個地方來,隻得捏造了門派。隻是他心向本門,“無心”這個道號還是伯父張正言給他取的,實在不願連名字都換了。
那道士一聽,動容道:“原來是全真師兄,久仰久仰。貧道天師嫡派門下荀明讚,見過無心子師兄。”這荀明讚極有禮數,明明他比無心要大得多,但一口一個“師兄”,極是恭敬。
一聽那荀明讚自稱“天師門下”,無心險些驚叫起來。正一道發鶴羽令要他的性命,他逃都來不及,哪知道居然在這海外小國碰到了同門。隻是他馬上又鎮定下來,當初宋室崇道,宋亡之時,不少羽士也隨軍遠遁,這荀明讚隻怕也是百餘年前隨那淨海王先人逃到此處的道士後裔。他心道:“這荀明讚自稱是天師嫡派門下,不知是哪一代天師門下?”宋亡之時,正是第三十五代天師張可大,荀明讚隻怕便是張可大的徒孫了。他本來已準備大打出手,哪知荀明讚如此客氣,現在哪裏還能動手,心裏也直打鼓,忖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從象背上傳來一個人聲:“荀真人,請他們進去說吧。”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軟媚入骨,無心大吃一驚,心道:“她……她到底是什麼人?”如果是淨海王的寵姬,隻怕沒這麼大的膽子,定然是淨海王的公主了。他肚裏極快地尋思,此時那隊人已進了宅院,荀明讚回頭道:“道兄請。”
進了門,那頭大象走到廊下,乖乖地蹲了下來,幾個侍衛撐著黃羅傘,拿著把木梯靠到像身上,那個女子先走了下來。在門口看不真,這裏有燈籠點著,看得清楚了不少。此時一見,這女子豔麗非常,竟是個天下少有的美人,無心一見,心裏讚道:“顛不剌地見了萬千,這等可喜娘龐兒罕曾見!”這是《西廂記》雜劇中張生見鶯鶯一段唱。
王實甫《西廂記》流傳極廣,元時幾乎人人都會哼幾句,無心這出戲也看過幾遍,這幾段戲還有張生跳粉牆,“露滴牡丹開”一類,肚裏更是熟之又熟,險些兒便要衝口而出,幸好懸崖勒馬,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直勾勾盯著這女子,後麵下來的那淨海王連看都不看了。
這時小汪忽地低低“啊”了一聲,想必也是被那女子驚呆了。無心這才回過神來,心道:“該去拜見一下那淨海王。”他抖了抖袖子,走到淨海王跟前一躬身,打了個稽手,道:“大王,貧道無心,自中原而來,見過大王。”
他甫彎下腰去,卻聽得那女子“嗤”一聲笑,道:“荀真人,這位道長眼神有些不濟啊。”她的聲音又軟又媚,聽起來當真妥帖舒服。無心不明所以,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卻見那個淨海王一張臉凹進凸出,滿臉都是毛,倒有七分像是鬼怪。他看了看一邊的荀明讚,荀明讚已走了過來,向那女子道:“大王,這位無心道兄是全真教門下。”他一邊躬身,一邊低低道:“道兄,你弄錯了,那是大王養的山魈。”
山魈即是大猩猩。中原不出猩猩,無心也沒見過。他這才知道那女子就是淨海王,嘻嘻一笑,沒事一樣轉向那女子道:“大王,小道遠來,得見大王風姿,實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捂住嘴笑著,這時那山魈湊過來,她捋了一下山魈身上的毛,將沾上的雨水擦掉,道:“先進去吧,我都餓死了。道長,我們邊吃邊說吧。”她說話時也是笑眯眯的,無心如坐春風,也笑眯眯地道:“恭敬不如從命,大王請。”心道:“我聽得宋室崇理學,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淨海王也算宋朝宗室後裔,怎的沒半分道學氣。”他卻不知這淨海王避居海外至今已有百年,與中原久無往來,不然也不會破例讓一個女子繼位了。而這女子生母乃是單馬錫土人,性子也與中原女子大相徑庭。
小汪在一邊聽無心笑眯眯地跟那女子搭話,半句都不提陳耠之事,急得捅了捅無心,小聲道:“仙長,耘公的事……”無心一凜,正色道:“回稟大王得知,貧道是乘坐陳耠先生的蓬萊號而來。陳先生下午便來拜謁大王,卻一直不曾回來。貧道受托,前來接他回去。”
那女子捋著那山魈毛的手忽地停住了。她看了看荀明讚,道:“下午有人來過麼?”
老田正在掩門,聞聲道:“大王,老田頭一直在這兒,從沒見人來過。”
小汪急道:“我見耘公明明進來拜謁淨海王爺的,門口還有兩個衛士,怎會沒來過?”他還要再說,荀明讚忽道:“有兩個衛士?”
小汪道:“是啊,手持長戟,就站在門口。”
荀明讚的臉色當即變了。他叫道:“老田,你過來一下。”
老田顯然對荀明讚甚是忌憚,走過來也有點不情不願,道:“國師,我今天真沒喝酒……”他話未說完,荀明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手飛快地在他脈門一搭。旁人見了還不以為意,無心卻暗自叫好。荀明讚的手法分明是點穴中的探脈法,他出手輕巧快捷,大是高手。
荀明讚在老田脈門一探,臉色忽地大變,向那女子使了個眼色。這些都落在無心眼裏,他不知這兩人在鬧什麼玄虛,荀明讚卻道:“道兄,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請道長移步,進內說吧。”
一進去,荀明讚便喝道:“上燈!”幾個下人急匆匆地過來,點上了燈。淨海王府雖然小,畢竟也是關起門來稱王,算得一方之霸,這大堂也頗為軒敞。等左右都退下了,那女子拍了拍山魈,道:“阿寶,你玩兒去吧。”那山魈倒也聽話,轉身出去。這山魈身材高大,比無心足足高了一個頭,身寬更是足足有無心三倍,但動作卻敏捷之極。
荀明讚知道這山魈是那女子淨海王自幼養熟了的,每次打獵都要帶它出去。這山魈在地上疾走如風,又善攀緣,射落的飛禽走獸不管掉在什麼地方,這山魈轉瞬間便能撿回來,因此這女子視其如寶,明明長得又高又大,取個名字卻是嬌嬌俏俏的“阿寶”。
等這山魈一走,大廳之中便隻剩下無心、小汪、她與荀明讚四人了。荀明讚將門一掩,忽地跪倒在那女子跟前,道:“大王,明讚該死!”
無心莫名其妙,道:“道兄,到底出什麼事了?”
荀明讚額頭已冒出汗珠,欲言又止,那女子也麵有懼色,道:“是婆摩羅耶來過了?”
無心更是莫名其妙,心道:“你們做些什麼?”他幹幹一笑,道:“大王,不知婆摩羅耶是什麼?”
荀明讚歎道:“無心道兄,這婆摩羅耶是天竺來的一個妖人。”
原來婆摩羅耶據說本是天竺人,精擅咒術。原本在滿者伯夷,不知如何忤了滿者伯夷王,隻得逃竄到此地。此人心誌險毒,法力高強,將散居在單馬錫附近的幾夥海賊全都召集起來,在海上燒殺擄掠,與淨海王便發生了衝突。
淨海王雖然隻是個草頭天子,終究還有近千甲士,尋常海賊根本不能與淨海王相抗,所以海賊隻能在龍牙門以外的外海出沒,商船一進單馬錫,便算是太平無事,而客商來得多,單馬錫也可以此謀利。現在婆摩羅耶嘯集了這一夥勢頭不小的海賊,等如與淨海王搶飯吃,荀明讚也曾想平了他,但婆摩羅耶行蹤無定,且身懷秘術,難以捉拿,隻得與他定約,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荀明讚說起他們捉不到那婆摩羅耶,話雖輕描淡寫,實際恐怕是吃了點小虧,不得不退讓一步。無心不由駭然,他一邊聽,心中忖道:“原來還有這種內情。隻是這荀明讚的話中有幾分是真的?”
荀明讚細細說了一遍,道:“無心真人,此人極為陰毒,也屢次想要謀刺我家大王。聽說此人正在修習邪術,今日大王出遊,我在此間布下禁咒。但方才一看,五處禁咒盡已被破,老田也是睡在夢裏,我按他的脈象,是中了那婆摩羅耶的昏睡術,那位陳先生定然落在了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