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坤怎麼會無緣無故的失蹤呢?張家莊的人誰也解不開這個謎。
朱彥坤是被他親大伯朱慶山抱去賣了。朱慶山倒手販賣朱彥花白賺了十塊大洋,十塊大洋對於那時的一個貧窮農家是筆不小的財富,但對於賭鬼朱慶山來說,僅僅是一夜的賭資而已。朱慶山拿著這十塊大洋走進賭場,輸了個一幹二淨。有個賭鬼見朱慶山一貧如洗了,就告訴他有個財主家有萬貫,妻妾成群,可能是財主本人無用,到了中年,竟然無一子嗣,有意花錢買一個兒子接後。這朱慶山首先便想到了他的侄兒朱彥坤。於是,悄悄潛伏到張家莊,趁著鄭學英去山洞的功夫,就溜進院子抱著朱彥坤翻山越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鄭學英經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從昏迷中醒來就瘋了。她時笑時哭,到處亂跑,可憐朱彥夫一片孝心,既要照看瘋瘋癲癲的母親,又要挑起耕田種地的擔子,硬是咬著牙齒走過了幾年令人難以想象的艱辛曆程。
沂蒙山在戰火的洗禮中煥發新姿,朱彥夫終於在家鄉解放的鑼鼓聲中抖落了滿是血淚的苦難枷鎖。
朱彥夫和鄉親們一樣,為迎接一個嶄新的生活歡呼雀躍。
1943年冬,殺人如麻的大土匪劉黑七被八路軍徹底清剿,在各村遊屍數日,令人揚眉吐氣;緊隨著1944年的一聲聲春雷,八路軍魯中軍區主力部隊消滅了盤踞在沂源縣境內的國民黨吳化文部隊,建立了新的農民政權。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張家莊的男女老少唱著心中的喜悅,張家莊的熱血青年帶著鄉親的希望,一批又一批加入了八路軍的隊伍,為徹底消滅日本侵略者扛起了槍杆。朱彥夫的心醉了,他看著戴著大紅花的大哥哥們穿上了威武的軍裝,羨慕得夜不能寐;朱彥夫的心碎了,他因為年紀太小而被拒絕參軍,氣得躲在家裏哭鼻子。
朱彥夫坐在當年八路軍偵查員睡過的房子裏,手捂著臉正在傷心,忽然聽到院子裏的一聲馬嘶,他連忙抹幹眼淚走出房子。
院子裏進來的是兩男一女三個威武的八路軍,他們背著短槍,此時已經下馬。朱彥夫覺得眼前猛地一亮,這個女八路不是教俺們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那個女歌唱家麼?這不是那個揮舞著雙臂像百靈鳥一樣歌唱的女神麼?她怎麼會跑到俺這個破敗的窮家小戶裏來?朱彥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乎乎地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麼才好。
“小老鄉,你叫朱彥夫是吧,我姓陳,你就叫我陳大姐吧!怎麼,誰又欺侮你了,還哭鼻子了。”陳大姐像親姐姐一樣把朱彥夫拉到懷裏,替朱彥夫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陳大姐,多麼親切的稱呼!朱彥夫感覺陳大姐的手是那麼溫柔,一股暖流頓時傳遍了全身,他感到正在被這股充滿幸福的暖流溶化,他那能在冰天雪地絲毫不為所凍的瘦小的身體此時竟激動地顫抖起來。幾年來,母親瘋瘋癲癲,在這個院子裏,他有滿肚子的話不能向母親訴說,隻能埋在心裏找小夥伴傾訴,隻能默默地與自己與冷清的院子對話;幾年來,他過著餐風飲露的豬狗不如的生活,還要緊緊地嗬護著神誌不清的母親,有淚隻能暗自流,誰替他擦過抹過?有誰如此地抱過他一次?看著陳大姐慈祥的臉,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嘴還未張,鼻子就酸了,淚水如泉地湧出來,哭著喊了聲“陳大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聽了另外兩個八路軍的介紹,朱彥夫才弄明白,他們都是區政府的。這個陳大姐是部隊上下來的,是區政府的婦救會長,他們是專程給朱彥夫家送救濟物資的。他們把馬背上馱的糧食衣物卸下來,搬到了屋子裏。
“本來,當年在你家住過的那位八路軍偵查員要來看看你們的,可他要隨部隊開赴新的戰場,沒有時間來看望,就再三叮囑我們代表他來看望你們。你爹是為掩護他才落到了日本人手裏,你爹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爹是好樣的,他的犧牲是光榮的,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陳大姐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問,“大娘呢?聽說你有個姐姐還有個弟弟,他們都出去了?”
“俺娘已經瘋了啊,陳大姐!”陳大姐的話又勾起了朱彥夫內心的傷痛,他哭訴了當年的悲慘經過後,指著破草房角落的一個草堆說,“那就是俺娘,她困了,還沒有醒來,俺娘的命好苦喲!”
朱彥夫哭成了一個淚人,三位八路軍也動了九曲情腸,禁不住眼含淚花。
昏暗的草堆裏,鄭學英披頭散發,破衣爛衫,黃皮刮瘦的臉上寫滿了歲月滄桑刻下的皺紋。此刻她卷縮著身子安詳地睡熟了,樣子十分的可憐。如果不是聽了老偵察員事先的介紹,如果不是聽了朱彥夫帶著血淚的哭訴,有誰敢相信麵前這個瘋子,曾在暗中支持丈夫冒著生死為八路軍幹了那麼多不為人知的壯舉呢?
“陳大姐,俺要當八路軍,你就收了俺吧!”朱彥夫拉著陳大姐的手,帶著哭聲說,“俺一家五個人,就剩俺和瘋子娘了,俺要為俺爹,為俺姐姐,為俺失蹤的弟弟報仇啊,陳大姐!俺想當八路軍快想瘋了,你就答應了俺吧!”
麵對烈士的遺孤,陳大姐的喉嚨有些發硬,看著麵前這雙明亮的大眼睛充滿著企盼的激情,她確實不忍心說出半個不字:“彥夫弟弟,大姐理解你的心情,你要像你爹爹一樣的堅強。窮苦人家家家都有一本血淚史,你和大娘的苦大姐心裏也很難過。大娘現在已成了這個樣子,看了叫人揪心,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參軍的事大姐支持你。可你畢竟現在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啊!彥夫小兄弟,我們區政府有八路軍的後方醫院,我們先把大娘接過去,給她治病。等她的病好了,家裏有你娘照顧了,你也就可以放心的參軍了,你看行嗎?”
“陳大姐,你、你們還能治好俺娘的病?”朱彥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撲閃著大眼睛看著陳大姐認真地點了點頭,才相信自己耳朵沒有聽錯,“陳大姐,你說的是真的?俺朱彥夫謝謝你了,謝謝你們八路軍了!恩人呀,你們!”說著,雙腿一屈,跪下地就開始磕起頭來。
“快起來,八路軍裏可不興這樣!”陳大姐連忙拉起朱彥夫又一把抱在懷裏。
就在這時,睡在草堆裏的鄭學英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一骨碌爬了起來。突然,她怪叫一聲衝到陳大姐的麵前,拉過朱彥夫:“你是誰,這是俺的兒子,你滾,不許你碰俺的兒子!你快滾,快滾,滾!”
陳大姐嚇了一跳,她壓根沒有想到弱不禁風的大娘醒來後竟是如此的瘋狂,如果不是她身子閃得快,很難說她不被鄭學英一爪抓破了臉皮。
鄭學英拉過朱彥夫,本想是親熱一下的,可是她猛然又像根本不認識朱彥夫似的,一把揪住朱彥夫的衣領,又撕又扯又打:“你不是俺兒子,你把俺的彥坤殺了,你這個殺人犯,你賠俺彥坤,賠俺彥坤!”
“娘,”朱彥夫一動不動,任憑母親撕打,指著三位八路軍,大聲對母親說,“娘,你醒醒,他們是八路軍,他們是來替俺爹報仇的呀,娘!”
聽了朱彥夫的話,母親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靜靜地看著三個八路軍,突然回轉身,看見了送來的裝著糧食的口袋,她嘴裏咕嚕著走過去解開袋口,捧出白花花的大米,哈哈大笑起來:“找到了,俺找到了,這是俺閨女彥花,是彥花的肉!”他把大米捧到陳大姐的麵前,“嚐嚐,好香的肉,嚐一口你。”母親見陳大姐直往後退,又把米湊到自己的嘴邊,用鼻子嗅嗅,突然大哭起來,“彥花,怪娘不好,怪娘不好哇……”
“大娘,大娘!”陳大姐含著眼淚想勸勸痛哭的母親,還沒有走過去,母親卻一閃身躲到了牆角。
朱彥夫搖搖頭:“由她瘋,過一會就好的。”
母親不哭了,開始張口吃起生米來。也不知母親是哪來的力量,生米在她的嘴裏咬得咯咯直響,咬著咬著又突然把手中的大米撒在地上,順手撿起草堆邊的一根短木棒,抱在懷裏親起來,並將嘴裏嚼碎的米漿用嘴喂到木棒的上端,她看著木棒上的米漿,自顧自地連連搖頭,也不再言語,然後一屁股坐到地上,認真地喂木棒吃飯,好像一個溫善的母親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是那麼專注,是那麼專情,對身邊的人連看也不看一眼。
“俺娘一直這樣,她已經不認識俺了,一發瘋就這樣打俺、抓俺,不是哭就是笑的,你們看,”朱彥夫揭開衣服,露出背上,胳膊上一道道爪印,“這就是俺娘抓的,俺娘沒有瘋時可心痛俺了,總會把俺抱在懷裏。自俺娘瘋了以後再也沒有心疼過俺一次,也沒有再抱過俺一次。有時候,俺從地裏回來,餓得眼睛都發昏了,就趕忙燒水做飯,這裏的水還沒有燒開,俺娘會突然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把火澆熄。陳大姐,俺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呀,俺娘打俺,俺娘罵俺,俺不能怪俺娘,俺曉得她是病了,俺還得跟著她,生怕她在什麼地方有個三長兩短,萬一俺娘沒了,俺在這個世界上可是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俺不敢想沒有親人的日子,哪怕有一個瘋子老娘跟俺相依為命,也算俺有了個家,也算俺有了親人啊……”
看著黑瘦黑瘦的朱彥夫,八路幹部們的心在滴血。於是,在院子裏認真地商量了一下,找到莊上的農會主席,派了幾個民工,用擔架把鄭學英抬到離張家莊三十裏地的區政府,交給了八路軍駐紮在這裏的後方醫院進行治療。
舊貌換新顏,朱彥夫高興得圍著院子轉了不下十次。
自從那年他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燒了以後,他就一直蝸居在鄉親們臨時給他搭的“團瓢”式的窩裏。因為母親有瘋病,他也隻是在鄉親的幫補下把東房簡單的蓋上了一層草。每逢雨季,是外麵大下,屋裏小下,外麵的雨停了,屋子裏還要滴滴答答好半天才能安然。自從母親被區政府接去治療以後,朱彥夫就搬著手指頭計劃著,母親病一治好,他就可以放心地參加八路上前線打鬼子了。在母親治病的期間,他決定除了種好自己的土地外,一定要把房子翻蓋起來。他要利用農閑的季節準備足夠的蓋房材料,然後再請人幫忙一鼓作氣把房子蓋好,讓母親在家舒舒服服地住著。沒想到區幹隊的同誌來了,組織莊子裏的大人隻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西邊兩間,東邊一間就這樣蓋起來了,而且蓋得是這麼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