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軍醫大學附屬醫院。
上班時間還差一刻,王院長走進院長辦公室就套上白大褂戴上口罩來到了216特護室。216特護室是一間單床位病房,病床上躺著一位特殊的傷病號:頭上纏著繃帶,腹部纏著繃帶,兩手和兩腳已經被截去,也用白色的繃帶纏著。整個病人躺在床上就像被削掉了樹枝枝葉的一截樹幹,就剩那麼斜生出來的四截枝茬。
“216夜間有什麼異常反應沒有?”王院長看著病床上的這個渾身纏滿了白色繃帶的軀體,輕輕地問守候在房間裏的專護。
專護搖搖頭,說:“體溫仍然較高,一直在38度到39.5度之間波動,呼吸和心髒跳動還比較正常,沒有其它不良反應。”
王院長仔細檢查了病人的傷口情況,什麼也沒有說,抬腕看看表,就邁著沉重匆匆回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個傷員就是從朝鮮二五0高地戰場上幾經周折用汽車拉回來的朱彥夫。
王院長不知道他的名字,醫院所有醫護人員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醫院隻知道他是全連唯一活下來的軍人。家住哪裏?多大年紀?是普通的戰士還是連隊幹部?他們無法知道。護送他回來的戰士和醫護人員告訴醫院,在朝鮮前線一共有十二位特級傷員被運送回國,其他十一位都在護送途中被死神奪走了生命,他是唯一的幸存者。這位幸存者在決定運送回祖國前,脫出體外一丈多長的腸子被清洗塞進體內,頭發被烈火燒焦,渾身滿是血跡,衣服隻剩下幾塊破片,就是當時在雪山的團首長也無法辨認他的身份。但團首長清楚地告訴護送人員,他是二五0高地那個英雄連隊唯一一個心髒還在跳動的英雄,僅此而已。
王院長清楚地記得當時接受這個傷員的情景,他穿著的軍大衣濃血斑斑,頭上纏著的繃帶早已是被血水染透的血痂,他的四肢凍得發黑,滲出的膿水散發著惡臭。剪開他頭上的繃帶時,幾乎把所有的醫生都嚇得心直跳,已分不清五官的臉上,左眼竟然是一個空洞,肚子一道七寸多長的傷口在顛簸的汽車上又被震開,能看見那一道道彎曲的大腸……如果不是他的心髒還在微弱的跳動,真不敢相信那還是一個有生命的軀體。慘不忍睹的傷體寫滿了戰爭的激烈和殘酷,震撼了所有在場的醫護人員。為了從死神手裏搶奪這條虛弱的生命,王院長沒有猶豫,馬上開始對這位無名英雄進行了全麵細致的檢查。在檢查中他們發現,左眼的傷口有輕微的感染,如果觸及腦神經係統,後果可想而知,除了左眼外,還有腹部、背部、肩部多處的傷口潰爛,手腳已經徹底凍死,全身上下所有的受傷部位都在威脅著微弱跳動的心髒。這極度虛弱的生命能經得住漫長難度較大的手術嗎?王院長馬上組織院內的手術專家進行了緊張而又細致的術前論證,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挽救這條頑強的無名戰士的生命。
一天一夜的緊張,王院長親自操刀,硬是看著手術後裹好了繃帶,才稍稍放下了懸著的心。無名英雄牽扯著他的靈魂,睡夢中仍然能感覺到那被卸下的手足留下的悲壯,還有左眼那個空洞晃動的膽寒。他心裏明白,有著豐富經驗的醫生們的議論,不是空穴來風的有意寒流,也許這個手術後的戰士能持續三五天的心跳將默默地走向另一個世界,也許存活下來的就是這樣一個隻能心跳的植物般的殘體。時間在一天天的過去,除了那個戰士的心跳從微弱走向正常外,身體持續浮腫,體溫居高不下,腹部的刀傷還出現中毒性化膿,截去的肢體傷口不斷惡化。為保證這顆僅能跳動著心髒的生命,他不得不一次次組織醫生采取補救措施。於是,手術一次次地進行,肢體一次次往裏截切。短短的三個月時間,已經做了整整四十六次手術,王院長和幾個手術醫生累得精疲力乏。生命在輸液中維持著,唯一能表明朱彥夫活著的,就是那若即若離的呼吸。
“我剛才仔細地查看了一下216的情況,感染的問題已得到有效的控製,身體浮腫的症狀已基本消失,這是一個不小的勝利,持續高溫還有待我們來分析解決,如果把這個疑難問題徹底解決,我相信216睜開他的右眼,應該是沒有多大的問題的。”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朱彥夫的姓名,就以他住的病房號來作為對他的稱呼。王院長看著手下,沒有把希望說得太高,他知道這些“妙手回春”的能人們都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對216的起死回生大多已經失去了希望,但他還是盡量的鼓舞士氣,“他們在前線奉獻生命,我們為臨床提供經驗,救死扶傷是我們責無旁貸的職責,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用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來爭取。”
一個反對的意見說:“王院長,您說得很對,就算216能睜開眼睛,他能開口說話嗎?我們努力的結果隻能使他睜開眼睛,也隻能讓216痛苦地看清自己的現狀。我試想過,當一個垂危的生命抱著希望看到的是絕望時,那種心情該是何等的淒涼,那種精神的折磨又是何等的痛苦?手沒有了,腳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什麼?說句不好聽的話,連行屍走肉也不如,像這樣的生命,我覺得還沒有讓他安安靜靜地離開更為人道一些……”
“同誌,”王院長憤概地打斷了這個聲音,“別忘了,我們都是醫生。在這裏我再提醒大家,據護送人員說,有幾個傷員在路途中反複念叨著祖國,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他們不怕犧牲不怕死,他們渴望的是回到祖國,據說他們在聽到已經在祖國的土地上時,他們才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那是對祖國懷抱的一種眷戀啊。如果我們能使216看一眼自己的祖國,也是我們對216的最好安慰,就為這,我們所付出的代價也算得到了彙報!”
反對者臉紅心跳,既是在院長麵前,也是在舍生忘死的軍人情懷麵前。
沂蒙山。張家莊。
翠翠自從把自己的玉照連同芳心一起交到郵局後,就莫名其妙滋生一種強烈的期盼,她在暗地裏搬著手指計算著時間,她在入夢前想象著朱彥夫收到這封來信時的種種心情。這是情竇初開的少女的一種既複雜而又單純的奇妙,這種奇妙讓翠翠把照片中的朱彥夫深深地刻在了心裏,變成了活生生的形象在她的想象空間裏晃來晃去,是那麼清晰,又是那麼模糊,是那麼貼近,又是那麼遙遠,是那麼令她充滿激情,又是那麼讓她感到不安。
翠翠開始對著鏡子欣賞自己了,每天早上起來總是對著鏡子把滿頭的烏發甩到隆起的胸前,然後用梳子一下又一下梳得光溜順滑,認真地編成辮子紮上紅繩一悠甩到腦後,再對著鏡子欣賞拖在背後的這把烏黑,扭幾下腰肢,非常小心的用指尖整理了劉海才走出自己的房間。
母親懂得女兒的心思:“翠翠,是不是想到張家莊去看一下?”
“娘,”翠翠的臉上湧出火燒的雲霞,含羞地勾下頭,“誰說俺要去張家莊了。”
母親笑了:“娘是過來人,想去你就去吧,順便看看你姑姑。家裏的事有娘在,過去了可以多在朱家住幾天,唉,鄭學英一個人在家好孤單的,你去了也能陪她說說話……”
“娘,您看您,都說些什麼呀,人家,人家在隊伍上出息了,還不知道看不看得上俺呢。”翠翠像吃醉了酒,手裏纏著烏黑的辮梢,掩飾著內心的羞澀。
母親咯咯地笑了:“你姑姑捎信來說,朱彥夫他娘喜得合不攏嘴,他朱彥夫咋會看不上你。娘看啦,那朱彥夫說不準一看到你的相片,就坐了火車往回飛呐。”
“娘!”翠翠捧著臉,掌縫漏出少女固有的嬌媚,“也不怕讓外人聽見!”
翠翠的心事瞞不住母親的眼睛,挑破了的心理秘密化成了行動的力量。翠翠開始三天兩頭的往張家莊跑,一來張家莊就要在鄭學英家住上幾天,再後來,幹脆就把這裏當成了家。翠翠勤快,也特別愛幹淨,她不願意吃屋後的死水,每天都要去西村擔回清甜的泉水,心疼得鄭學英隻搖腦袋。看著翠翠把院裏院外收拾得清清爽爽,樂得鄭學英眼睛眯成了兩道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