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告別死神(1 / 3)

朱彥夫睜開了眼睛,給所有為他付出過心血的醫護人員帶來了成功的喜悅。朱彥夫開了口,終於使醫護人員知道了這個從朝鮮戰場回來的特殘軍人是一條來自山東沂蒙山的漢子。

手術室裏,王院長親自主刀為朱彥夫開始了第73次手術,在朱彥夫的背部取出了第五塊彈片。看著護士把朱彥夫推出手術室,王院長抹抹頭上的汗水長籲了一口氣:“這條山東漢子,總算是把命保住了。這也算是個奇跡啊!”

主任搖搖頭,不無輕鬆地說:“確實是個奇跡,以我看,這個朱彥夫再活上三年應該不是神話!”

主任是醫院的醫術權威,他知道朱彥夫的身上還有七塊彈片無法取出,對朱彥夫能再活三年的估價是他對朱彥夫的體力最樂觀的結論。

朱彥夫的大腦功能已基本恢複,他那隻殘存的右眼經過鑒定隻有0.3的視力,由於身體的其它部位還處在僵死的狀態,蘇醒後除了模模糊糊地看清病房裏晃動的白大褂外,還根本沒有發覺自己的手和腿已經被截掉。當他最後一次手術恢複清醒後,他才知道他已經是一個沒有手和腳的特級廢人了,別說再活三年,他連三天也不想活下去了。

“王院長,各位醫生,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想辦法弄我死吧!”朱彥夫終於盼來了院長帶著醫生們來查房,他舉著兩截殘臂近乎可憐地祈求。

“朱彥夫,你在胡說什麼,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是軍人,你應該樂觀一點,積極配合我們的治療,不要這麼自暴自棄好不好,疼痛是短暫的,咬咬牙挺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朱彥夫打斷了王院長的話:“不,院長,我現在已不是軍人,我現在已經不是人了,我無法樂觀,我沒有手腳,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弄死我,求你們了……”朱彥夫哭了起來。

王院長早就聽到護士的彙報,說朱彥夫在這幾天情緒極不穩定,見了穿白大褂的走進216,就喊著叫著要求把他弄死。王院長沒有理睬朱彥夫,回轉頭對小黃說,“小黃,看好他,實在不行,就給他多吃幾片安眠藥片。”

看著一群白大褂走出了216,朱彥夫停止了毫無意義的呼籲。

這一切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剛剛醒過來時,醫生告訴他這一覺睡了足足93天,響在耳邊回蕩在腦海裏的似乎還是睡夢前的二五0高地。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皚皚白雪,而是模糊的一群白大褂。麵對圍在眼前的一張張和善的麵孔,總覺得不那麼清晰。醫生告訴他,這也許是他昏迷太久不太適應的緣故。他依稀地記得他曾經吃下了自己的眼球,很想抬起手摸摸現在在臉上留下的模樣,但他猛然發現除了自己的頭部以外其他部位已經沒有絲毫知覺,當時他沒有太在意,隻是非常認真地回答著周圍迫切知道的問題,他曾天真地想著失去了一隻眼睛沒啥了不起,隻要身體恢複以後,照樣可以返回抗美援朝的前線去殺鬼子,為戰友報仇,等抗美援朝徹底勝利後,再回到沂蒙山回到久別的母親身邊去孝敬她老人家。等他明白自己已經失去了手腳以後,首先便意識到自己已徹底成為一個廢人了,一切的夢想頓時化為烏有,他寧可讓母親晚年再經受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也不願意母親再看到還有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兒子而揪心整個晚年。明天和後天是什麼樣子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他希望走向另一個世界,去尋找二五0高地戰友,去尋找爹爹,去尋找陳大姐,去尋找老班長和那些在記憶裏倒下的所有戰士們。

醫生和護士不給他任何了卻殘生的機會,疼痛像瘋魔般揪纏著他的神經,不給他一絲安寧,似乎要把他活活折磨死去才肯鬆手,連讓他靜下心來回首健康的過去也不留下絲毫的空間,在錐心般疼痛中的分分秒秒竟然是那麼的艱難、那麼緩慢。朱彥夫緊緊地咬著牙關,不受控製的呻吟還是一聲接一聲的從鼻孔裏鑽出來,在病房裏泣泣訴訴,讓陪護小黃不知所措。

“忍受不了,你就張嘴哭吧!”小黃不停地用手帕擦拭著朱彥夫滿臉的汗珠,心疼得差點哭了。

“你們,你們太殘忍,太殘忍,就讓我痛痛快快地死掉吧!就這樣讓我活著是活受罪呀。”朱彥夫可憐的祈求。

“我再去向醫生反映,看看能不能為你加大止疼藥的劑量。”小黃又取來三片安定,“來,張開嘴,吃了吧。”

朱彥夫本能的伸出殘臂,咬著牙說:“放這裏,我自己吃,你給我倒水來就是。”趁小黃轉身倒水的當兒,朱彥夫連忙把藥片悄悄丟進被窩,然後假裝倒進嘴裏,張口吞下小黃送到唇邊的白開水。

“這個劑量已經夠大了,過一會兒會好受一些的,多喝點白開水有好處,再喝一口。”

“不要了,我不想喝。現在幾點?”朱彥夫隻泯了一小口,就搖了搖頭。

“還早著,才十點半。”

“天呀,咋還隻有十點多?”

“多喝點白開水有好處,看你,嘴唇幹得發白,是明顯的缺水症狀,來,再喝一口吧。”

“我真的不想喝。”

“是不是想喝點酒?喝酒也會止痛的。”

“不要,不要。”朱彥夫違心地回答。其實他的嗓子渴得冒煙,早就想美美的喝上幾口了,但他不能,他已感覺到小腹有些脹痛,他不想再向胃裏添加任何東西。現在擺在他麵前的困難除了難忍的疼痛外,還有就是排便的問題,這個在正常人根本就不是問題的問題,在他麵前卻成了最難以啟齒的大問題。他的專護一個是十九歲的姑娘小黃,一個是三十多歲已有兩個孩子的李大姐,他想不通為什麼醫院要派兩個女同誌來做護理,在女同誌麵前他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開口提大小便的要求,因此,他寧可不喝水少吃飯也要盡量控製大小便的次數,他覺得這樣活著完全是一種累贅,即使是身體不再疼痛,也是一種多餘。

“你是不是要方便?”小黃發現朱彥夫的臉憋得通紅。

“不不不,沒有沒有。”朱彥夫極力地掩飾。他確實是憋不住了,在這個大姑娘麵前他不好意思,想堅持到李大姐接班再說。

“別折磨自己,我是醫生,說,是小便是大便?”

朱彥夫憋了半天,才憋出兩個字:“小……便。”

小黃大大方方地從床下拿起便壺塞進被窩裏,用手摸索著放置便壺的位置:“腿,配合一下!”

“不,黃醫生,我自己能行,你,你出去。”朱彥夫非常難為情。

“看你,別緊張,我是醫生。”小黃的臉刷的通紅,但嘴裏還是這麼說。

“黃、黃醫生,請你出去,我尿,尿不出來。”朱彥夫憋得滿臉通紅。

小黃咬著嘴唇笑,輕輕退出了房間。等她覺得時間差不多回到病房,把手伸進被窩去取便壺,竟然摸了個滿手濕:“這下倒好,全尿床上了。”

朱彥夫羞得不敢抬頭。小黃也不好吱聲,此事一旦被護士長知道,少不了挨一頓克,於是,趕忙找來幹淨的床單重新換上。這一換床單,小黃驚得差點叫出聲來——撤下來的床單上竟然滾出了幾十片安眠藥片。

“你,你原來一片都沒有吃?你……”

“閉嘴!我就是想死,怎麼啦?你去找院長告狀去,我不怕!”

朱彥夫見死亡計劃行動敗露,氣得渾身發抖,終於發怒了,吐出的聲調雖然不高,但咄咄逼人的氣勢讓小黃感到驚恐。她衝出病房,就在她剛要跨進醫生辦公室時,突然又停住了腳步,這件事如果讓院長知道了,她將會受到怎樣的批評?護理朱彥夫是她和李大姐的工作,竟然讓朱彥夫在她們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的積攢了這麼多藥片,這是何等嚴重的失職,幸虧巧合發現,沒有造成事實後果,這樣的事能讓別人知道嗎?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李大姐在內。小黃轉身回到病房,連忙把地上的藥片收藏起來,趁著沒人丟進了衛生間。

“別折磨自己了朱大哥,把這藥吃了。”小黃不再相信朱彥夫,拿著水將藥送到朱彥夫嘴邊。

“我不吃。”朱彥夫把臉扭向別處。

“朱大哥,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呢,看你疼得滿臉是汗,何苦呢,真不想活,等有機會我會配合你的。”

“你說的是真的?”朱彥夫回過頭。

“嗯,”小黃神秘地說,“看你想死的決心那麼大,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呢,不過,這件事隻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誰也不要吐露。如果透漏出去,王院長會把我往死裏整,我可不想死,再說了,讓別人知道,還不派人二十四小時把你給盯死,你說是不,聽我的話,我會替你想辦法的。”

“那好,我一定聽你的。”朱彥夫將信將疑地把藥吃了。

看到朱彥夫像小孩一樣的聽話,小黃的心裏烏雲盡散一片晴朗,在李大姐接班時,一路哼著勝利的喜悅離開了病房。

朱彥夫求死的心情鬧得李大姐一上班就膽戰心驚,她看到朱彥夫安靜地睡熟著,真不明白那個丫頭使了什麼魔法。原來朱彥夫可從來沒有現在這麼乖巧過,吃頓飯最多就一兩口,安眠藥對他不起絲毫作用,無論是夜裏還是白天,都在哼哼唧唧,今天的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竟然睡得是那麼香甜。

小黃的“詭計”讓朱彥夫的心情得到了很大改善,按時服用止疼藥片以後,渾身的疼痛好像也不知不覺地離去,沒有了時時折磨的痛苦,他的臉色也漸漸起了紅暈,唯一的尷尬就是大小便,因此他對自己是個毫無用處的累贅之感一點也沒有減輕,相反,覺得越早一天結束自己也就早一天給醫院減少一分麻煩。在他看來,一個對社會沒有任何作用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再給國家添加額外的負擔,那活著的本身就是浪費。他覺得他現在就是一個多餘的生命,生活不能自理不說,連吃飯排泄這種最起碼的維持生命的能力都已經失去了,還得占用兩個生命來為自己活下來工作,這種活下來的生命就是對國家的犯罪,如果不早早結束,等將來見到那些為祖國犧牲的戰友還有何臉麵,不打進十八層地獄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