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子裏到院子裏,從院子裏再到屋子裏。活動範圍就是這麼大,失去自由的朱彥夫很不習慣,不吃飯,不喝水,就這麼進進出出,出出進進,像瘋子般不停地折騰。
門外的“崗哨”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由開始的赤手空拳變成了荷槍實彈。除了朱彥夫以外,家裏的其他人員還有相對的自由,隻是進出時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包括孩子在內。
朱彥夫的煩躁引起了母親和陳希榮的恐慌,她們擔心朱彥夫真的會為此崩潰。經過反複勸說,朱彥夫這才開始進食,他不知道院外的絲毫信息,就讓陳希榮到外麵打聽。陳希榮告訴朱彥夫,江山河被五花大綁帶到其他大隊遊鬥去了,老秀才也被紅衛兵不時地遊鬥折磨,幾個大隊幹部也成了鬥爭對象,要他們交代與朱彥夫一起犯下的罪行。開始群眾們不買紅衛兵的帳,一直與紅衛兵唱著對台戲,現在有一部分群眾開始靠近紅衛兵組織,村子裏的年輕人大多被紅衛兵發動起來,也開始把矛頭指向了地富反壞右分子。
“奶奶的,他們到底想怎麼樣?地裏的莊稼都不管不顧了?這到底叫啥革命嗎?”朱彥夫氣得拐杖直搗,“他們不想吃飯,大家夥都不吃飯了?”
“你急,你急有麻用?”陳希榮把朱彥夫扶到椅子上坐下,“孩他爹,還是夾著尾巴算了,不管咋說,國家還沒有忘記你,該給你的物資和錢還是按月發下來了,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不讓你出去你就不出去,別氣壞了身子。”
“他們要衝我來就衝我來好了,幹嘛要與老秀才他們過不去,他們不是說我朱彥夫是張家泉最大的敵人嗎,不與最大的敵人鬥,偏要與江山河老秀才這樣的人鬥,是他們的能耐?不行,我不能允許他們這樣幹下去!”
“你不行又有啥辦法?”陳希榮忽然想起了什麼,說,“要不,俺到縣裏去找找,讓俺姑姑出麵,你看行不行?”
朱彥夫搖搖頭:“他們,他們比我還糟糕,都成了鬥爭專政的對象。”朱彥夫覺得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把外麵看到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天呀,怎麼會是這樣?”陳希榮感到十分茫然。
“娘——!”向華哭癟癟的拎著斷了背帶的書包走進來告狀,“放學的路上,幾個叔叔搜查俺,把俺的作業撕壞了,還把俺的書包弄壞了,你們要去找他們……”
“誰搞的?”朱彥夫怒火萬丈。
“路上,幾個紅衛兵叔叔。”向華抹著眼淚,滿肚子委屈,“他們要俺交代,交代你這些日子在家裏說了些什麼壞話,幹了些什麼壞事,俺說你從來不幹壞事,他們就抓住俺的書包搜查……”
“這些畜生,連一個孩子也不放過!”朱彥夫騰地站起來,“我朱彥夫天不怕地不怕,我要找他們理論,我不能就這樣任憑他們騎在我的頭上拉屎拉尿!”
陳希榮一把抱住朱彥夫:“你,你想幹啥?你冷靜一點,你還嫌家裏不亂嗎?”
朱彥夫大聲吼叫起來:“我想殺人!我要殺了這群王八蛋!你放開我,讓我出去!”
“爹,爹,你不要,你不要,是俺錯了,是俺錯了,俺以後再也不給你告他們的狀了!”向華懂事地抱住朱彥夫的雙腿,她被爹爹的惱怒嚇得發抖。
外麵的門崗衝進院子,把槍對著朱彥夫。
鄭學英撲過來托起烏黑的槍管:“你們要殺人就殺俺老婆子好了,俺兒子無罪,他為國家已經成了這樣,你們不能把槍口對準他!”
“娘!”朱彥夫推開母親,“量他們也不敢對我開槍,你別被他們嚇著了。”
兩個持槍的漢子的確不敢對朱彥夫怎麼樣,幾個月來,他們親眼見過上麵還照樣把每月的撫恤金和物資送進這個被日夜看守的院子,就連威風凜凜的馬司令也遲遲沒有對朱彥夫采取過什麼強製措施,雖然嘴裏一直喊著打到朱彥夫的口號,除了目前限製朱彥夫的人身自由外,連一次批評會也沒在張家泉開過。這裏麵到底是什麼隱情,他們不清楚,他們不敢造次。所以,朱彥夫每前進一步,他們隻能向後退一步,但他們守住了最後的防線,就是不允許朱彥夫跨出院門一步。
朱彥夫揚起拐杖,揮舞雙臂,把院子裏的大字報稀裏嘩啦的全部打到地上,用拐杖搗得稀爛。朱彥夫的過激行為讓門衛心驚肉跳,他們不敢自作主張,隻好派人將朱彥夫的這一反動行為報告給了馬司令。
陳希榮非常緊張,擔心朱彥夫這下捅了馬蜂窩,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估計那個馬司令馬上就會來的,你先去燒壺開水,把上好的茶葉找出來,我早就想會會這個馬司令了。別緊張,沒什麼好怕的。”朱彥夫見陳希榮進了廚房後,又對向華說,“向華,你先把凳子搬到屋裏藏起來,外邊一條也別留著。”他見向華把所有的凳子都塞進屋裏床底後,又讓向華帶著妹妹向榮到外邊去玩,“到張奶奶家去,到時候娘會喊你們回來的。”
鄭學英抱著向峰擔心地說:“彥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可別胡來啊?要知道,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惹出事來會連累一家老小的,做事要多為老婆孩子想想。”
“娘,我知道,他們要來,我不是讓希榮燒茶了嗎?這樣,娘也到張嬸家去,看著向華她們,別在張嬸家裏瞎鬧。家裏不會有事的,他們也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鄭學英剛離開家不久,馬司令打著酒嗝在兩個紅衛兵小將的陪同下走進了院子。馬司令看了看院子地上稀爛的大字報,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他幾步跨進屋子四處看看,竟然沒有坐的地方,就一屁股坐到小方桌上。
朱彥夫穩穩地坐在太師椅上,連屁股也沒抬一下,他見馬司令張嘴準備開口,就搶先說話了:“你就是馬司令吧?”
馬司令將腰一挺,架起了二郎腿:“我們應該見過麵了。”
“聽說你是從泰安來的?”朱彥夫搖搖頭,“我看你不像個當司令的,你受過教育嗎?”
“朱彥夫,你什麼意思?”馬司令本來是想質問朱彥夫為什麼撕毀大字報的,沒想到反被朱彥夫問上了。
朱彥夫看看兩個站著的小將,說:“這兩位好像還受過教育,懂得一些規矩。”朱彥夫把目光轉向馬司令,“你不同,估計與你沒受過教育有關。這是吃飯的桌子,不是用來坐的凳子,要知道上下,你,最好給我站起來!”
馬司令感覺朱彥夫的口氣暗含著一股不可冒犯的威嚴,幾乎想也沒想就站了起來,顯得既狼狽又尷尬,漲紅著臉說:“你,你在耍我?”
朱彥夫沒有理會,衝著廚房喊:“上茶!”
陳希榮趕忙端出茶來,很小心地送給馬司令:“馬司令,這是孩他爹平日舍不得喝的上好紅茶……”
朱彥夫說話了:“別搞錯了,希榮,是我要茶,來,把茶水倒在我的杯子裏,人家馬司令是來鬧革命的,我是張家泉的走資派,走資派的茶水不能毒害革命小將,這可是立場問題。”
馬司令剛碰了下茶碗,陳希榮又收回去了,陳希榮不知道朱彥夫在唱什麼戲,習慣讓她還是把茶水倒進了朱彥夫的茶杯裏,嘴裏輕輕咕嚕著:“你這是幹嘛?”
朱彥夫哈哈笑起來:“沒你的事了,到屋裏去吧。”
馬司令發怒了,一掌拍在桌上:“朱彥夫,你想耍猴不是?”
朱彥夫輕輕吹著漂浮的茶葉,慢慢地品嚐了一口,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拍桌的山響:“這茶不錯,不錯!”他咂咂嘴,看著惱羞成怒的馬司令,“剛才好像是你在拍桌子?你的修養太差了,為一杯茶水就這麼沉不住氣,你還能幹什麼事?早就聽說你馬司令威震八方,原來就你這德性,太有損你司令的形象了!你今天到這裏來,不是為喝口茶水來的吧?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在洗耳恭聽呢!”
馬司令想坐沒地方坐,隻好叉著腰站著說話:“告訴你,朱彥夫,我們可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派來的紅衛兵,你藐視我們就是藐視偉大的領袖毛主席。”
“嗬嗬,毛主席派你來的?毛主席派你到張家泉來幹什麼?拿來看看,有毛主席的親筆簽字沒有?”朱彥夫嚴肅地說,“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可不是一般的小問題。是毛主席在泰安找你的,還是你到北京找了毛主席的?”
“你?”馬司令指著朱彥夫的鼻子,“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起來的,我們紅衛兵就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專門來張家泉專政你這個大走資派的。”
“這是你編的鬼話吧,”朱彥夫搖搖頭,“說天我也不信,毛主席不認識我,毛主席不會說朱彥夫是走資派的話,毛主席的文章我看了很多,毛主席不會這樣說我的。毛主席說過農業學大寨,我朱彥夫與大寨的陳永貴是一樣的幹農業,毛主席一定會說我是好人,你們想打倒我,那不行,必須有毛主席說了才算數。否則,以後毛主席知道了,你這個司令就當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