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環境下的政治,一旦顯現出的猙獰的時候,絕對不亞於帶血的屠刀,讓人們在人性和非人性之間作出明哲保身的理性選擇。
近乎絕望的陳希榮沒有向畏縮的眼光祈求,她擦幹了眼淚,咬緊了牙關,暖活朱彥夫被凍僵的殘退後,又給朱彥夫綁好假腿,然後背起朱彥夫踏著積雪回到家裏。
朱彥夫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狀況非常危險。
鄭學英看到兒子被折磨成這般模樣,心如刀攪,早已哭成了淚人,她要去祈求鄉鄰把兒子送到醫院趕快救治,陳希榮阻止了鄭學英,她不想再連累外人了,便借了輛木架子車,背上捆背著兒子向峰,腳底生風的拉著朱彥夫直奔東裏醫院。趕到東裏醫院時,天已黑了下來。也許是過節,也許是過了下班的時間,醫院顯得異常清冷,對這裏環境比較熟悉的陳希榮竟然沒有找到一個熟悉的麵孔,值班室裏的值班大夫是個年輕的男人,正趴在桌上揮毫大字報,根本不願搭理陳希榮的請求。
陳希榮咚地一聲跪在值班醫生身邊,聲淚俱下:“醫生同誌,求求你救救他吧,他現在快不行了,俺求求你了!”
值班醫生煩躁地停下手裏的筆:“你說你這人也真是,俺不是告訴過你嘛,你要找的人現在都在接受審查。俺現在正忙,明天一早俺拿什麼完成任務,你替俺承擔責任?你起來吧,求俺沒用,看得出來,你男人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對反動派俺無法同情!”
“不,醫生同誌!”陳希榮一把抱住值班醫生的腿,“他是好人,他確實是好人,俺給你叩頭了,求你一定要救救他,你就可憐可憐俺吧!”
值班醫生掃了一眼值班室外的班車,對泣不成聲的陳希榮搖搖頭:“醫院裏沒有其他醫生,這個病人俺不能接受,你鬆開手,你求俺也沒用。實話告訴你,醫院明天要召開批鬥大會,你還是去縣醫院吧!”
“你,你就不能給看看麼?”陳希榮抬起絕望的淚眼,鬆開了雙手。
值班醫生沒有吱聲,摔下毛筆,離開了值班室,連頭也不回。
陳希榮從地上爬起來,背著的向峰“哇哇”地哭叫,她解下向峰,從包裏取出奶瓶,借用值班室的熱水,喂飽了向峰。從東裏到縣城還有九十多裏的雪路,摸摸一息殘存的朱彥夫,陳希榮不再猶豫,拉起板車走出了東裏醫院,又踏上了雪夜之路。
刺骨的寒風卷起片片雪花彌漫著夜空,鋪滿積雪的公路沒有行人,沒有車輛,偶爾傳來寒號鳥的哀鳴夾雜在呼嘯的寒風滾蕩夜空。雪路像光潔的絨毯沿山伸展。雖然是夜晚,但亮白的積雪無法被夜幕遮蓋,恍恍惚惚隱隱約約的路線,在車輪下吱吱地向後退卻,冷風、雪片,無情地撲打著陳希榮虛弱的身體,被凍得“哇哇”哭叫的向峰,為陳希榮增添著腳步的動力。上坡,車輪抗拒前進,陳希榮拚命拉拽,跌倒了,就跪在地上一步步往前奔;下坡,車輪恣意滑行,陳希榮拚命抵擋,把雙腳插在積雪裏增大阻力。風雪交加的夜晚,隻有蒼天默默地看著一個頑強的女性在怎樣的心力交瘁,隻有大地盡情地聆聽著一個不屈的嬌弱在怎樣呼吸著分分秒秒。
天亮不多久,陳希榮終於拖著板車走進了縣醫院,她看見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白大褂走向自己,還沒有張開求救的嘴巴,隻覺得眼前一黑,便一頭栽倒在白大褂的腳下。
老醫生沒有猶豫,衝著門診室裏大喊一聲來人,就彎下腰攙扶倒在腳下的疲憊之極的女人。
衝出來的白大褂們把這對特殊的夫妻雙雙抬進了急救室。
清醒後的朱彥夫仔細辨別著周圍的聲音,突然大聲叫喊起來:“請你們把燈點亮,你們不能把我關在黑牢裏!”
陳希榮噙著眼淚附在朱彥夫身邊:“彥夫,你活過來了,沒人把你關在黑牢裏,俺們現在在醫院裏,在縣醫院裏,是好心的大夫們救了俺們的命。”
“哦,”朱彥夫好像明白了,“請你把燈光打開。”
陳希榮心裏一沉,趕忙伸手在朱彥夫眼前晃晃,朱彥夫沒有任何反應,她努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恐慌:“今天是大年初三,你已經昏迷十多天了,你才清醒過來,可能有些不適應,現在正是晌午,不需要開燈,也許過一會就會好的。”
朱彥夫閉上了右眼,他想調整一下視覺:“希榮,感覺不對,我的腿好像被誰抬著?”
陳希榮嗚咽著回答:“你的右腿摔斷了,醫生已幫你接上了,腿上打著石膏,用架子固定著,你不要亂動,醫生說過段時間就會長好,你千萬別急躁……”
朱彥夫又睜開了眼睛,眼前還是漆黑一片,他突然明白了看不見光明意味著什麼,一種灰色的悲涼穿過心底,他想大聲地呼叫自己的心情,但他克製了自己的衝動,他看見了陳希榮流著血水的心,他聽見了陳希榮壓抑著悲聲的氣流,他不想讓自己的痛苦過早地墜落到陳希榮滿是傷痛的身心裏,故作驚奇地說:“希榮,我看見你了,你又瘦了很多,都是我害苦了你!”
陳希榮抱起熟睡的向峰,想讓朱彥夫高興高興,可朱彥夫沒有反應,陳希榮心裏一怔,急忙放下向峰,叉開五指又在朱彥夫眼前擺擺,還是毫無反響,她的心碎了,一把捂住嘴,衝到衛生間放聲痛哭起來。
走進辦公室的老醫生聽到了哭聲,讓護士到衛生間把陳希榮找到醫生辦公室:“要麵對現實,不能再給病人精神刺激,我反複地看過病人的X片,他頭部殘存的彈片已發生移位,這是導致患者失明的主要原因,患者不但患有嚴重的心髒病,而且還有嚴重的胃潰瘍,對患者需要多方位的醫療。根據我多年的臨床經驗,隻要我們共同努力,恢複患者的視力希望還是有的,盡管這希望很渺茫,我會盡力的。”
老醫生是醫術權威,在縣醫院很受人尊重,他好像是從某省大醫院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放到這個小山城的。因為他高超的醫術救了沂源縣縣革委會主任的命,這使得他在這裏沒受到任何歧視。
老醫生在得知朱彥夫的境況後,被一種“同類”的遭遇打動了,暗中使出渾身的解數,也要幫這個了不起的革命英雄恢複健康作出最大的努力。老醫生清楚這個朱彥夫享受著全免的醫療待遇,所以,就讓老伴承擔了朱彥夫夫妻的生活問題,徹底解除了陳希榮的生活壓力。
經過老醫生的精心醫治,朱彥夫的身體恢複很快,三個月後,視力又漸漸複明。消失的世界再次降臨,這是多麼值得狂歡的奇跡,陳希榮感激得熱淚盈眶。
朱彥夫按捺不住自己,甩開了黑色的噩夢回到了充滿陽光的現實,他迫不及待要求下地活動。
“小朱啊,適當活動活動是可以的,最重要的還是休息保養啊!”老醫生溫馨的提醒。
“謝謝大夫,我會的。”朱彥夫夾著雙拐在擺動著右腿,“躺的時間太長,右腿彎不過來了,隻是想活動活動肌肉。”
“他呀,很少安分過,除了不得已外,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陳希榮端著一盆清水進來,笑著對老醫生說,“他是一條牛,一隻不怕挨鞭子的牛。”
“嗬嗬,哪隻能怪你的鞭子沒抽出狠氣,回家後,你就狠狠地抽打,要不服打,你來找我,我給你最厲害的趕牛鞭子。”老醫生笑著離開了病房。
朱彥夫看著陳希榮給向峰洗臉,感慨地說:“要是我們張家泉也有這方便的水就好了,龍頭一擰,嘩嘩嘩,多方便。”
“你又在胡想些啥?”陳希榮不高興了,她意識到朱彥夫萎縮的精神又要活張,“在這裏不想張家泉好不好?”
“張家泉是我的家,哪有不想家的道理。”朱彥夫的思緒開始翻騰起來,“張家泉,一個聽上去多麼美好的名字,幹嘛總是缺水呢?如果不是那群年輕人瞎折騰,按我的設想,張家泉的水說不定也會嘩嘩嘩的了。”
“俺說你呀,咋就這麼死心眼呢,你在張家泉還沒受夠罪不是?你說說,你在張家泉得罪誰了?他們幹嘛要這樣對付你?要是當初你聽俺的,不去當那個大隊書記,你會落到挨整的地步嗎?幹的事越多,得到的不公平就越多,隻要你不幹事,就沒人找你的茬子。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你把自己該享受的拿去讓人家享受,人家又是怎麼回報你的?碗米養恩人,鬥米養仇人,現在的人沒多少有良心的,俺算是看透了。”陳希榮越說越氣,“張家泉有沒有水吃,你不要再操心了,反正有你喝的用的。俺怕了,俺是真的怕了,俺情願跑幾十裏挑水伺候你,也不願看著你被人指三道四……”
朱彥夫深知陳希榮在這次文化革命運動中受到的精神傷害,遠遠大於他在身體上受到的傷害,他不想在這些問題上做無謂的爭論。他知道,無論幹哪一種有益於大多數人利益的事,都不是依靠個人的熱情和激情才能實現的,盡管這種熱情和激情是必不可缺的因素,但歸根結底還得依靠一種最起碼的社會氛圍。沒有良好的社會氛圍,熱情和激情都會被無情地扭曲甚至遭到扼殺。張家泉先天性的缺水,幾代人都為這個水付出過努力,大大小小的水井打了無數,結果都是以失敗告終。在朱彥夫沒被專政之前,就看好了下一步棋的路子,那就是為張家泉找到水源,他幾乎跑遍了張家泉的每一寸土地,幾乎研究過所有失敗井口的原因,都沒有找到水源的答案。有一種潛意識在告訴他,張家泉絕對有水,就像人們斷言張家泉不能栽樹一樣,隻是決心沒有下到,路子沒有找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