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泉的上空,響雷轟轟隆隆地炸了半夜,大人們擔心著一場特大雷雨,冒著震耳刺眼的雷閃觀望夜空,小孩們嚇得鑽進母親的懷裏不敢露頭。狂風夾雜著卷起的塵土掃蕩著天地,漫天的烏雲又漸漸煙消,雷息風平過後,漫天的星鬥像被洗過似的格外晶瑩。
一滴雨沒下,就這麼風平無聲了,夏天的天氣就這麼反常。
“不好了,朱家的墳地讓雷劈開了!”天還沒大亮,就聽到了驚呼的聲音。
消息不脛而走,人們爭先恐後地來到朱彥夫屋後的樹林裏看稀奇。朱彥夫家的墳塋裏,一字擺開的幾個小墳丘,靠最邊的一個土包裂出了一尺來寬的縫,露出來的棺木已經斷裂。
這不是朱書記的那座假墳嗎?怎麼會被雷劈開呢?怪不得昨天夜裏雷轟火閃的不下雨,一座假墳難道有什麼冒犯天意的?就在大家的猜測聲中,村主任馬長水突然發現斷裂的棺木有一張黃色紙條,驚叫著小心地用棍子撥著挑起來,大家伸長脖子觀看,驚得一個個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張沂蒙農村過年時貼在灶屋裏的灶君老爺圖.所不同的是灶君爺不是灶君爺,而是齔牙咧嘴的紅臉凶煞怪神像,神像的背影是一道細辯才能看清的畫符,圖的下端有幾行朱紅小字:欲攀高樓防斷梯,未等舉步莫思扶,生辰原是煞神定,升天閻君牽魂歸。
村裏人的年輕人大多在農民夜校識得幾個字,但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既然是雷公顯靈,絕對是上天預示什麼的。大家夥感到即緊張又好奇,建議一定要請高人來解開這個天機。
馬長水小心地把黃紙折疊起來,交到張明熙手裏:“俺大隊你是老黨員,也是多年的老幹部,這件事情是有些玄乎。大家夥都看俺不順眼,還是你拿著,去找朱彥夫看看,看他能不能破解這個天機。這可是大事,一刻也不能耽擱。不管是凶是吉,早點給大家夥一個說法,免得大家夥心裏揪著。”
最近大家都強烈要求朱彥夫出來重新主持張家泉的工作,朱彥夫也沒推辭,表示一定要把這兩年“革命”的損失奪回來,上級領導的恢複原職文件還沒下來,朱彥夫就召集手裏的老班子成員談起了建設規劃。
他還親自架起雙拐直奔五裏外的桑樹峪村請來了水利專家高大捐到龍王廟勘察水源,據高大捐仔細查看,認定龍王廟不僅有水,而且水源相當充足。龍王廟有水的消息迅速傳遍全村,大家夥都很激動,摩拳擦掌的準備開始打井。朱彥夫卻非常冷靜,他告訴大家,既然龍王廟水源充足,要打井也不是打一眼僅僅能吃上泉水的小井,要打就打一眼能保證灌溉張家泉幾百畝田地和果園的大井,讓張家泉世世代代變成名副其實的張家泉。因此,打井不是一般的小工程,除了打井之外,還要修建水渠架設管道,如此之大的工程不是比比劃劃就能決定的簡單方案,還必須由專家來勘測論證。昨天中午,朱彥夫就和高大捐一起坐車到縣裏到地區去找有關設計人士去了。
張明熙有些焦急:“馬主任,不行啊,朱彥夫最快也得好幾天才能回來啊!”
老天爺已經點化了,絕對不會是一般的小事,誰也不願意等下去,於是,一位路過的“半仙”揭開了天語之謎:空墳的主人其實早已是死人了,他是借屍還魂在陽間生存的,他在陽間的所做所為都是違背天理的,雷公在告訴人間,這個人陽壽已盡,今年小年灶王爺要帶他升天,如果他不退身歸位的話,張家泉必有塌天之禍!到底會是怎樣一種塌天之禍呢?“半仙”說天機不可泄露,“半仙”告訴人們,無論這個墳主是誰,都不要讓這個人在張家泉當官主事,這是唯一的化解災難之法。
道理很簡單,朱彥夫不能回到書記的位置上了。
人們把“半仙”簇擁到龍王廟,要“半仙”看看龍王廟到底會不會為張家泉帶來希望之泉。“半仙”架上羅盤,很認真地查看山勢,最後結論:這是張家泉的風水寶地,張家泉在大餓飯年代沒有餓死一個人,全靠這塊風水寶地庇佑,這裏是萬萬不能動土的,隻要在這裏一動土,就會惹怒龍王爺,準遭天打雷轟!
經過“半仙”指點,渴望平安的張家泉人,便成群結隊地帶著香紙在這裏跪拜,祈求龍王爺千萬不要發怒,保佑張家泉一方平安吉祥。
高大捐帶著朱彥夫到縣裏到地區去找有關專業人士,完全是被朱彥夫的精神感化的。雖然縣裏地區裏沒有翻他們的白眼,但也沒能給他們提供任何物質和人力的支持。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歲月裏,上級領導沒有受到朱彥夫精神的感染,他們要領導社會主義革命,並不認為這是社會主義新生事物,隻是以工作緊張為由婉言拒絕了朱彥夫的請求。最後還是高大捐找到了幾個比較專業的正受排斥的異類分子,出於一番同情的友情支持答應一道參謀設計這個水利方案。
他們沒有攜帶任何勘測儀器就來到了張家泉。
朱彥夫看著龍王廟亂石堆上香火繚繞,還搭著一些紅布綾子,心裏就窩著一團火,“這是誰搞的?”
跟隨在一起的小狗子和張二孟都沒敢回答。
朱彥夫不想當著外人發火,就命令小狗子用備好的石灰根據專家們目測的線路打上記號,就在他們確定挖井位置要打木樁時,村裏的幾個老人呼喊著跑了過來。他們不許在龍王廟釘木樁,不管朱彥夫如何解釋,他們也不聽,還把所有削好的木樁抱在懷裏,做出拚命的架勢來。
“這到底是為啥呀?”朱彥夫真被這幾個老人搞糊塗了。
“這是風水寶地,動不得的!”
幾個老人不願多做解釋,也不願聽朱彥夫的解釋,就是死活不讓在這裏亂動一土一石。朱彥夫忽然明白是有人在背後搗鬼,他不想浪費時間作過多的解釋,也不想與這些老人鬧得太僵,隻好懇請幾位專家先沿山探測最捷徑的水渠線路。專家們的熱情被鄉親的冷淡衝撞得心灰意冷,他們耐著性子測探好水渠路徑後,拒絕了朱彥夫的再三挽留,氣呼呼地離開了張家泉。
前幾日還對朱彥夫客客氣氣的老少爺們,忽然之間象避瘟神似的回避著朱彥夫,見朱彥夫迎麵走來,不是車轉頭往回走,就是遠遠地繞開。就連平日喜歡在一起的小狗子和張二孟,也是在專家們一走就匆匆與朱彥夫告別了,生怕被什麼粘住了似的。
陳希榮見朱彥夫迷惑不解的樣子,就把屋後墳墓被雷劈開的事情告訴了朱彥夫。陳希榮一邊為朱彥夫卸腿一邊說:“反正俺也不信那些鬼話,他們不想你出來做事,你就幹脆啥也不做算了。反正你也不拿大隊一分錢工資,你回來這些年義務也盡了不少,有水沒水隻要不渴著你就行,你是吃皇糧的,再餓飯也餓不到你的頭上。看著他們這麼擠兌你,還不如主動退下來在家享幾天清福實在。”
“對這些小兒科我朱彥夫會怕?”朱彥夫輕蔑地一笑,“有些人趁我不在家,就造謠搗鬼,這說明搗鬼的人是怕我朱彥夫,有人怕我就說明我朱彥夫還不是一個廢人,既然不是廢人就不能這麼著了人家的算盤。群眾受蒙蔽隻是暫時的,這水我是非要搞的,我可不是三歲小孩,被別人一嚇唬就當了縮頭烏龜。張家泉再也不能被馬長水折騰下去了,趕明日你去把小狗子他們都找到我們家來,大隊支部一定要盡快恢複,社員們的思想一定要盡快統一。”
天剛亮,朱彥夫就催促陳希榮趁早去找來小狗子他們,陳希榮知道朱彥夫說風就是雨,胡亂擦了把臉,就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噓——噓——”兩聲長長的哨音劃破了清晨的寧靜,緊接著就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喊話:“各家各戶注意了,各家各戶注意了,公社革委會緊急通知,公社革委會緊急通知……”陳希榮刹住腳步,聽出喊聲是從對麵小山包上飄過來的,她連想也沒想,就聽出來是村主任馬長水的聲音。十有八九要開會了,要不馬長水是不會這麼一大早就吹起哨子瞎叫喚的,陳希榮想。又是兩聲哨音過後,馬長水才拉著長嗓子喊出了緊急通知的內容。通知說,各家各戶十八歲以上的社員,在上午八點半以前都必須趕到龍王廟參加批鬥現場會。
一聽說是批鬥會,陳希榮就感到渾身起雞皮疙瘩,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襲上心頭,她抽轉身一回到院子就插上了院門:“他們要在龍王廟開批鬥會,不會又是衝你來的吧?”
朱彥夫心裏也犯著嘀咕,感覺這事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己來的,他不想讓陳希榮感到壓力太大,一邊手忙腳亂的安裝假肢,一邊故作不在乎的樣子說:“我這幾天就想亮亮相了,渾身不自在,我才不怕呢。是禍躲不過,躲過不是禍,有啥子怕得?八點半開會,還早著呢,趕緊弄早飯吃,真要是挨鬥也不能苦了肚子。現在天氣好,也不擔心挨凍,曬曬太陽最好,可以提高自己的免疫力。”
這年頭的群眾大會很多,但像這樣突然的大會還是很罕見的。龍王廟在村西南的一個山坡上,為何要把會場選在那個地方,難道真的是請來一批“牛鬼蛇神”引起了公社的不滿?朱彥夫一邊吃飯一邊注意著院外的動靜,如果是針對他采取的措施,隨時就會有拿著槍的民兵衝進來“護駕”的,直到他吃完早飯,也沒見到任何人走進院子來。
盡管如此,朱彥夫還是做好了隨時挨批挨鬥的準備,他看看手表,還不到七點,從家裏到龍王廟隻有一裏多地,有半小時就能走過去,他見陳希榮放下了飯碗,就拿起拐子準備出門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