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越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生出窺探神器之心了。
當潼關包圍網已經形成,位於長安的中軍全線壓上潼關,當接天連地的牧民收攏了自己的牲畜,磨礪了鋼刀準備登上潼關城頭耀武揚威一番時,馬越在前軍帥帳中彈起古琴。
悠揚的琴聲傳出的不是涼州古調的暗啞,人們仿佛聽見洛京在華燈初上時的繁華。
那是熹平末年。
彰山裏的柴夫馬越初任隊正,答應後世被人稱作‘錦馬超’的侄子,當他再回彰山時會送他一件錦袍。那時他處處發了一筆橫財,在路上斬殺一夥流竄的羌匪,沒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因為涼州人生活的常態就是搶奪,殺戮,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涼州人每年死於寒冷,死於貧窮,死於饑餓者,數以萬計。
荒涼的大戈壁上人們時而走走,人們時而停停,總能遇到那些化作枯骨的屍首。
馬越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這是這個時代的常態,土生土長的涼州人自祖輩起便早已對此習以為常,他是個外來戶,哪裏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明智的哲人說過,窮則獨善其身,富才能兼濟天下。
那時他沒想過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也沒想過稱雄於天下,那些夢想離他太過遙遠仿佛兩個世界。
涼州是天下十三州最貧窮的州域,涼人是天下間最凶蠻的刁民。
談什麼道德禮法?到頭來不如二斤幹糧可果一日之腹。
那是光和三年。
陵水旁的馬隊正初任軍侯,受西域戍己校尉、廣武令董卓之邀赴金城羌王大營助拳演武,演武場上隴縣的小馬駒一日三勝,敗羌中勇士古塔兒,收白馬羌帥成宜,折少年英傑閻行之誌,縱馬成為涼州羌地新晉豪傑。亦是同年,隴縣小馬兒為刺史梁鵠牧馬有功,升蕭關尉。逢秋季鮮卑人南下叩關,一場大火燒盡萬眾雄兵,鮮卑大王和連死於內訌,虎狼兄弟蒲頭步度根倉皇北顧,織一場奪權大網。
那時的馬越仍舊是個普通軍漢,打過幾場仗有勝有負,有時豪飲烈酒,有時血染衣襟,該縱情聲色時他飲酒賭劍,該言辭謹慎時他持刀侍立。
蕭關一場火讓他名震西州,結一場攀附豪門之親,流言蜚語他都無所畏懼,一顆心底要走上一條攀附權貴成為人上人的路!
他的心不再安定了,他害怕自己做慣了小人物,點頭哈腰待人變得習以為常;少年喪妻的慘事使他揚起屠刀,集結三百死士抄羌王大營,一刀從後心刺死了羌王北宮伯。
他的野心,來源於不安,渴望保護身邊所有人能夠避免這世上的不安。
後來他帶著這份信念去了洛陽,但想得不可得,他又奈得了人生何?
從他去洛陽的那一天起,便知道自己終於能沾染到這個世界最大的風暴漩渦當中,他沒有侍女,他沒有幫閑,就這麼一個人梳著羌辮也要昂首挺胸地走在洛陽的大道上……可天知道他的心裏究竟多麼地不安啊!他相信這種感受他的侄兒馬岱也會與他一般清楚。
那是手握利刃卻無法劈斬的感覺。
因為他才是刀啊,是那些達官貴人的刀,是皇帝的刀……卻無法控製自己的刀。
在洛陽的漫長歲月對馬越造成一生的深遠影響,他有太多銘記於心的東西了。無論馬元義的跪拜,還是張讓的笑容,亦或是放蕩不羈的曹破石……但最讓他銘記的,是黃巾之亂的前夜,先帝在嘉德殿的床榻上嚇得手腳發抖,連護衛都不敢帶,讓他這朝廷新晉千石官員持著長戟於朝議時侍立在側。
他沒有怨恨,沒有絲毫感受到不公……那一刻他淩駕眾人之上!
那是他一生中,離北宮那張黃龍榻最接近的時刻。當張讓的聲音在朝堂上響起,百官跪拜,皇帝坐而受禮……仿佛全天下,隻有他挺胸抬頭!
他記得那天北宮的獸首金爐中燒出的熏香分外誘人。
那是權力的香味!
他不貪財色,也不慕官位……那並非是因為他的內心沒有欲望。
而是一個涼州人,僅僅是活著便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有去享受的資格嗎?
過了那一天,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便變得不一樣了,一向傲氣的他破天荒地拜訪新晉慎侯何進的府邸送上了自己的拜帖……他一直有別人不曾擁有的優勢,他的兄長在涼州是土霸王,如果他想,就有無盡的豪傑猛士可供他驅馳。
隻是他不滿足,他不滿足於偏暗涼州一域,甚至於在洛陽的很多時候讓他忘記自己是個涼州人,不想回去那個滿是戰亂的地方。
那張黃龍榻,讓他看到了不同的可能。
皇帝輕輕一擺手,數以萬計的豪傑猛士,無論是袁紹還是袁術,曹操還是劉備,皇甫嵩還是朱雋,孫堅還是馬越……所有人,為之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