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忽然接到一通電話。
“我是你高中時候同寢室的室友,我叫×××,你還有印象嗎?”
我的記憶力很好,尤其是對於人。如果我過去的記憶是一首一首的歌,那麼我身邊的人就是自然而然鑲在歌裏的音符,我很難漏其中一個。除非,故意要忘記某些讓我活得不舒服的人。
“當然記得你。”我說。
“很高興能聽到你的聲音。”她說,但聲音裏並沒有一點雀躍欣喜。
“老朋友何必客套?”我的語調到底還是“訓練有素”的客套了起來,因為時間讓記憶老去,我發現我也不能免俗的讓彬彬有禮來武裝自己。哢啦,我聽見,我腦袋裏的某一個地方,防護罩忽然關上的聲音。我暫時離開正在著手的故事和我的鼻子獨享的咖啡香,“安安全全”地回到現實世界來。總是這個樣子,當我必須與“陌生人”溝通,還感應不到她的磁場時,總是這個樣子。
這個充滿陌生人的城市裏,誰能對誰,在三秒鍾內“放開心胸”?誰?當我不再是一個來自下的小女孩,當我知道我隻能靠自己,當我獨自通過城市求生的種種考驗後,我的腦袋裏就多了一層透明的防護罩,像科幻電影裏頭的太空飄浮城市一樣,要先辨別想進來的飛碟不是異類,才會讓它進來。
“不是客套,我真的很高興,因為……因為上一通電話我是打到純的家裏……她媽媽告我說,她三年前去世了。”她說。我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鬆了口氣。
是的,我還活著,感謝主!我猜她想這麼說,“純的事情,我知道。”我的語氣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想她有點沮喪,但我一點也不想扮演“新亭對泣”的囚犯。
純是肝癌去世的。在我印象裏,她是個蘋果臉的女孩,和我同鄉,跟我一起上台北,念同一所女校,住同一個宿舍。總是笑聲朗朗,非常樂天知命的樣子。她不像少年的我——我想我當時一定有張討人厭的苦瓜臉,埋怨一間鬥室住八個人太多,埋怨洗澡要排隊、衣服要用手洗、燈光太暗害得我近視不斷加深,舍監像虎姑婆,老師有省籍歧視、功課太重、同學成績比我好……
少年十五二十時,簡直是天怒人怨。
雖然現在我相信,好運會降臨在樂觀開朗的人身上,但我也相信,命運常常不按牌理出牌。
純一直活得開心。新婚赴美,卻發現自己已是末期肝癌。住宿同學吃泡麵和罐頭是常有的經驗,我們都是在拮據經費下、還想替父母省一點,因而自陷於肝癌危險群而不自知。一個後來學醫的朋友這麼分析。但病因常像抽簽一樣,抽中誰,誰才會中獎,誰也難以推斷真正的罪魁禍首。
隻記得純是我們之間省得凶的一個,因她是大姊,有不少弟妹在她之後。考大學,她如願考上師範大學,純選擇師大,因為不必再回家裏要學費、工作也有百分之百保障。畢業後嫁人一起赴美,據說也正過著窮學生日子。病像洪水來襲,臨終前她母親對她說,家裏本來打算分給你兩百萬,恨沒早點給她!早知道……
“早知道”是世上我們最常說的一句廢話,我想。
沒有人能早知道。說此話時,總是悔之已晚,歲月難挽,徒留嗟歎。
“早知道,應該早點打給她。”她幽幽的說。
早點打給她,一樣無濟於她,有效的,隻是減低一點自己的罪惡感。我心裏冷冷的這麼想。但再次回想她的來電,我驚覺到我自以為是的堅強是一種硬化症:我們會因為沒辦法陪朋友度過生命中的艱苦掙紮而有罪惡感,至少表示我們還有愛的能力,還有良善的人性,即使我們實際上不能為他們做什麼。盡管我們隻能讓他有某人還“Standbyme”的溫暖。
在這一刹那間,我忽然也有同樣的罪惡感。我對自己微笑了。
可是當時我對她說,改天出來喝杯咖啡吧。我像個城市人,客套的留下她的電話。她說這段時間她辭職在家思考一些問題。我自以為知情地告訴她,我在離開學校至今,也遭受過很多挫折,看過不少生離死別,想用冷漠的鎮定來安頓兩人的情緒。
然後我像隻縮頭烏龜一樣,不敢真正拿起話筒約她喝咖啡,我真的害怕如下場麵:兩個女人在咖啡廳裏嗟歎韶光易逝、命運無情,楚囚相對。
但夢偏不饒我,一群久未謀麵的舊日朋友,究紛紛來入夢。
夢醒,我悵然有所失——為什麼都不聯絡了?他們到哪裏去了?我關心,於他們無益,但我真的關心。
他們還安好嗎?
我發現,在不斷的悲歡離合中成長的我,往好處想,是獨立而堅強;往壞處想,是逃避人情冷暖,因為自以為已洞知人情冷暖。
我們絕望,其實是因為自己把房間的窗戶全部封死,不讓陽光進來;冷漠,則是一種把窗子逐漸封閉的過程。
麵對外麵的世界會有傷害,但沒有打開任何一扇窗,就不會有陽光。
不能因為曾經失去親愛的人,對其他人、其他情感的失去就冷漠如磚塊。
不能因為怕受閑言閑語傷害,就把每一個有可能試探心事、幹擾情感的人,都當成“可能的壞人”。不能因為曾為愛受傷,就害怕愛。就好像我們不能因每天外頭都有事的發生而痘出門。
我感謝她讓我了解,我的防護罩下,還有愛的能力。我也記起住宿時期背熟的這首詞。現在讀來,對照自己的人生有點好笑。少年的我,是在嘈雜的馬路邊宿舍挑燈夜戰,夏天差點熱昏在沒冷氣的蚊帳中;還好,壯年的我若聽雨客舟中,大概不必聽斷雁叫西風,若在客舟,客舟也必是豪華遊輪,必然是吃飽睡足樂不思蜀;老年嘛,鬢已星星是必然,在哪裏,我是不知道了,盡人事聽天命便是。
悲歡離合確實無情,但很高興你在我也在,還是探出頭,請你喝杯咖啡吧,靜靜看著曾經飄過的雨,或陽光。
不要給自己有機會說早知道。人身難得,如優曇花。
隻想好好說再見
我一直不喜歡太戲劇化的故事,總覺得轉彎太大的。動不動就生離死別、哀感頑豔的故事非常灑狗血,隻適合在八點檔或九點半播放。
我以為隻是寫小說的新手或者活得淺淺浮浮的人,才喜歡悲歡離合的戲劇化撞擊。
頭頂的透明玻璃毫不抗拒天光雲影,正午陽光當頭灑落,我坐著坐著,感到一陣暈眩。看見她走進餐廳入口處,我舉手向她示意:我在這裏。
很多年不見了,好像,自從我們告別少女時代後就未曾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