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塵緣難斷(1 / 3)

老尼姑送走石平後,若有所失,心裏怪怪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亊?”她自問道。“難道後悔當年出家當了尼姑,抑或是後悔當年一時衝動拋兒棄女?”想到兒女,她的心頭一陣疼痛。“兒子今年二十八歲了,如果還活著,應該成家立室了;兩個女兒今年也二十三歲了,作為女孩,也應成家立室養兒育女了。”老尼姑坐在昏暗的庵房裏沉思。

老尼姑的俗家在梅州、西湖邊上的鄭家村,俗名叫鄭曉玲。她的父母在西湖小學任教,因世道艱難,隻養下她一個女兒。她從小就是父母的心頭肉。由於父母過於寵愛,使她漸漸養成一種十分偏執的性格,經她認定的事,明知是錯的,可誰也勸阻不了,依然去做,哪怕用十頭壯牛也無法將她拉轉回來。高中畢業時,父母勸她報考師範學院,畢業後可以從亊教師職業,工作穩定,生活有保障。而她卻不,她說她不喜歡當教師,她不想一輩子被困在學校這樣一個狹小的天地裏。她說她要當記者,結果考取了大學新聞係。然而,就讀沒幾天,她便放棄學業,匆匆忙忙嫁給了一個正在前線與日本軍浴血奮戰的師長寒戰!她說她愛他,為了他可以放棄一切,乃至生命!她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正值嚴冬,寒風切骨,故取名寒風。為能朝夕陪伴丈夫,她狠狠心把小寒風送走,扔給了他的外公外婆。不知道是因為她丈夫的運氣好,還是因為她的福氣大,至抗日戰爭結束,寒戰不但沒有受傷,而且官路亨通,從師長晉升為軍長!內戰爆發後,她的丈夫被調到了東北,從此福運難再,不到一年,戰死在沙場。好在她沒與丈夫同行,留在南京的家裏,故逃過了一劫。由此看來,她丈夫的運氣是她的福氣所帶給,一旦離開了她,沒有了她的福星照耀,她的丈夫隻能戰死!

鄭曉玲接到丈夫在東北陣亡的通知後,她痛不欲生,整日裏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就在這時,蓮花山的師傅來到了她的家中。她獨到慧眼,口吐蓮花,對鄭曉玲說:“你丈夫的屍身是死了,可他的靈魂還活著。你不知道嗎?他的靈魂離開屍身後,四處飄蕩,無處可歸。你不是很愛你的丈夫嗎?你可不能讓你的丈夫做遊魂野鬼!”

“師傅,”鄭曉玲憂鬱地說,“您告泝我,我該怎麼做?”

“隨我上蓮花山。”蓮花山師傅見魚已上鉤,便直截了當地說:“在尼庵裏設壇打蘸,吃齋念經,用誠心懇求觀音菩薩,早日超度你的丈夫前往西天極樂世界。”

“這——”

“如果你不愛你的丈夫,也就罷了,就當我沒說過。”蓮花山師傅見鄭曉玲猶豫,便使出激將法。“你隻在家裏做也行。你在神龕前燒上幾炷香,對著你丈夫的牌位叩上幾個頭,從此告別他的亡靈,收拾好心情,開始新的生活。”

“不,我愛他!不管過去、現在、抑或將來,他都是我心中的至愛!生前我愛他,死後我依然愛他!”鄭曉玲激動地說。“師傅,就按您說的去做,隨您上蓮花山!”

“好!不過——”蓮花山師傅十分高興,但又故作猶豫,用手指了指鄭曉玲如山峰般隆起的肚子說,“你肚裏的孩子怎麼辦?”

“哦,這好辦,”鄭曉玲滿不在乎地說,“哪天他從肚子裏出來了,就便把他送人就行。”

“臨產期是什麼時候?”

“下月中旬。”

“時間還很充裕。如果你拿定了主意,就準備吧,我就住在你家裏,完後一塊上山。”

鄭曉玲主意拿定後,立刻收拾財物,變賣家產。臨行前,她給遠在梅州的父母寫了一封告別信,並把一半財物寄給父母。

途經廣州時,肚子突然疼痛難忍,她知道孩子要出生了,於是就近找了家醫院住進去。就在他住進醫院的第二天,孩子從她的肚子裏爬了出來,不隻一個,而是一雙,是一對雙胞胎姐妹。醫生護士都為她高興,而她卻愁眉不展。醫生護士尋根問底,她隻好道出緣故。恰好幫她接生的婦產科醫生梅萍死了丈夫不久,尚無生養,願意收養這對姐妹。她感激流涕,就把剛出生的一雙女兒送給了梅萍撫養。至此,她再無牽掛,在廣州休息了一個月,將養好身體,選了一個晴好的日子,跟隨師傅,上了蓮花山。

從此,鄭曉玲徹底斬斷了塵緣,一心向佛。每日裏,她麵對青燈黃卷,手敲木魚,打坐念經,從不懈怠。她要用青春和虔誠超度丈夫的亡靈,使它早日結束遊蕩,進入極樂世界。冬去春來,尼庵前的菩提樹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她那純潔、善良的初衷從未改變過。也許是因為她一心向佛,也許是因為她有一副菩薩心腸,師傅圓寂前把衣缽傳給了她,成了蓮花山尼庵的主持。

然而,她時運不佳,自從她的師傅歸西後,尼姑庵的香客越來越少,尼姑庵的香火日漸衰落;眾多的姐妹人心思散,出走的出走,還俗的還俗,偌大的尼姑庵,最後僅剩下她一個人!特別是近幾年,香客完全絕跡,香火完全熄滅。沒有了香客,就沒有了香火,就沒有了香火錢。為了生計,她隻好釆集山貨到山外的街市上變賣,換回生活必須品。每次下山,她不能再穿道服,隻能穿起農家婦女服裝;要是穿著道服,街市人就會以為她是怪物,有些好事的孩子甚至會撿起泥巴、石塊砸她。盡管如此,尼姑庵裏,依舊還能聽到她的木魚聲聲。半尼半俗的生活,逐漸改變了她的初衷。盡管她依然麵對靑燈黃卷,但丈夫的身影已在她的腦海裏模糊;與之相反,被塵封已久的父母和兒女的記憶,卻不時在她的眼前浮現。為求得心裏平靜,她隻好敲響木魚,對著靑燈黃卷,誦念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經文。

石平的到來,使她從已死的生活中複活;石平的話語,像一塊巨石投到了她平靜已久的心海裏,掀起了滔天巨浪。“年紀大了怎麼辦?一旦生病了身體不好怎麼辦?”石平的話看似平平卻發人深省。她不由自主地翻出久被塵封、當初上山時帶來的皮箱,從裏麵找出了早年常用的一麵心型梳裝鏡,走出陰暗的庵房,在門前借著陽光照了又照。猛然間,在光滑的鏡麵上,現出了一副老年尼姑的麵容:光禿禿的腦袋,白花花的發根;高聳的顴骨,深陷的眼眶;土黃色的鵝蛋臉,死魚般的黑眼睛——外加上眼角間深深的魚尾紋,這哪是尚屬中年的自己,純粹就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妖婆!見到鏡中的這副尊容,她大吃一驚,手中的鏡子忽然滑落,跌到了麻石板上,隻聽得“啪”的一聲,摔得粉碎。“不!不!這不可能,才二十多年,我不可能變成這樣!這鏡子裏麵的人不是我!”她連聲極力否認。然而,鏡子不會作假,清晰顯現出來的正是他的容貌。“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是我?”她在腦海裏急劇地翻找,在塵封的記憶裏終於找到了她上山前的顏容:一頭烏黑、柔軟的秀發,一張白淨、紅潤的鵝蛋臉,一個高聳、挺直的鼻子,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兩道疏密相宜的柳葉眉。看到從記憶裏翻找出來的顏容,她開心地笑了:“這才是我!再過二十年,我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