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社會(1 / 3)

小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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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城

花子傳回那個糟糕透頂的消息之前,萬登喜的心情還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很不錯的意境啊。可自從商欣與萬登喜失聯後,萬登喜差不多天天夜裏睡在偌大的廣場上,遇到雨天還放開歌喉:好男兒當當兵/不怕風吹雨打/無論海角天涯/肩上責任大……然後拿著一根細木棍當馬騎,蹦跳著如三歲的孩童,癲癇得又像挨了鞭子的騾子……

廣場周圍高樓林立,午夜過後燈火依舊不欠。萬登喜身後是一個裝冰櫃的大紙箱子,倒立著就是房子,用刀子開出三個大小不一的洞也有了門窗,在狹窄的房子裏鋪著一層紙板兒就是床,卻必須等到夜深人靜了才能一次次即興造房……還不夠啊,萬登喜現在是職業收購商,主要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蹬三輪車,走街串巷一聲吆喝就有人把紙板、舊報紙和書本拿了出來,低價收購、高價賣出,所得的利潤除了應付肚皮,還必須繳納手機費。

商欣走的時候,將一部沒開封的酷派大神F2放在萬登喜麵前說:“處理完家中的事我就回來,有了這部手機我們就是在天涯海角也近在咫尺!”可商欣走後不久便沒了音信,手機也無法打通。盡管萬登喜通過很多渠道查找商欣的行蹤,可無奈結果還是讓人失望。最終他隻好打著萬登瑞的旗號去了區派出所。王所長跟萬登瑞很早就熟得像親哥兒們一樣,萬登瑞當了主任記者後兩人感情又更進一步,如今萬登瑞是日報社副總編,王所長自然幫助萬登喜像伺候皇叔一般。可當他讓小女民警在電腦裏查名叫商欣的女人,跳出了一大堆同名同姓的女人卻沒有他要找的人時,王所長又督促小女民警按照身份證資料聯係商欣們的家鄉派出所。這次還真有“一款”符合萬登喜的尋人條件。可這個商欣早在十年前就將戶口遷到了外省的婆家,七年前和前夫離婚後又將戶口遷了回去,現在人卻不在老家……難道商欣是騙子?

雨說來就來,這雨要是在萬登喜與商欣纏綿的那會兒來,肯定會有不錯的情調。但眼下就另當別論了,萬登喜在廣場用小紙箱搭建起的房子裏,就著一兜雞翅和一瓶60度的老燒,享受著一頓豐盛的晚餐。

三輪車上除了萬登喜從廢品站淘來的鐵支架,還有塑料布。鐵支架原是人家搭棚子擺攤賣貨用的,將一根根鐵管插在一起就行,再蓋上塑料布也算萬無一失。中秋時節的雨就是這麼淅淅瀝瀝,柔柔弱弱得像大家閨秀,強起來讓萬登喜恨不得蹦起來罵娘,卻又常罵不出口,隻能像氣蛤蟆一樣蹦,被淋得渾身寒噤噤的再遭遇一股夜風,眨眼就變成了被人拔掉氣門芯的車胎!

萬登喜坐在小紙箱子前,拎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側起耳朵聽著雨落在塑料布上的刷拉聲,再將目光放在棚子外邊,被雨水浸泡著七彩燈火極其陰柔也絢麗!放下酒瓶,萬登喜從兜裏掏出手機,粘了一圈膠布的食指在屏幕上摸索出一組照片,商欣站在廣場上、公園裏的頑石旁笑得都是那麼燦爛,有一次他見到一輛停在酒店門前的勞斯萊斯就拉著商欣站在車前,商欣那天穿著一條拉夏貝爾條紋長裙,頭發披散著,小胸脯鼓著,一條小白腿翹起來就是死死粘住男人眼球的車模……還不夠啊,萬登喜的食指一哆嗦觸摸出一首商欣愛唱他也愛聽的歌:藕花香染簷牙/惹那詩人縱步隨她/佩聲微琴聲兒退/鬥膽了一池眉葉丹砂……萬登喜又拎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也唱:畫船開心隨他/誰不作美偏起風沙……驢嚎一樣引來一陣嘎嘎大笑聲,萬登喜抬起頭來看見走進來的花子,用食指暫停了小女人的歌唱。

花子姓花,卻跟花兒一點都不搭界,長得黑粗不說,臉上皺巴巴的,笑起來滿嘴的胡須一顫悠就是黑風怪,天天駕著一輛電動三輪車跑到那些富貴小區,站在樓下曳著脖子吼:“破爛兒——”官太太們就扭著肥嘟嘟的小屁股呼啦啦地跑下樓,將花子帶到儲藏間門前,跟交易毒品似地買賣。花子的收益很是豐厚,也能保證兒子讀大學、老婆住在郊區的出租房裏當全職太太……每次見到萬登喜都嘿嘿地笑著說:“你行嗎?”不行就請花子喝酒,花子曾為一心等商欣歸來的萬登喜指點迷津,又教他當收購商的訣竅,那花子就是萬登喜的祖師爺!

花子弓著腰鑽進來,見萬登喜呱唧著眼不動,拽出他屁股底下的矮凳坐下來,從塑料兜裏抓起兩個雞翅兒啃著咧開嘴笑。塑料布經不起折騰被風輕輕地一吹就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外麵刷刷拉拉裏邊滴滴答答。萬登喜又咕咚喝了一大口才將酒瓶遞給了花子,說:“又夜不成寐了吧?”花子抱著瓶子也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甕聲甕氣地說:“為什麼不成寐啊?兒子還行,老婆也乖,昨兒一個小官太太給了我一箱子茅台,一倒手就掙了一個千……嗬嗬——方黑子要征地擴建公司嚷嚷了大半年,今兒我回到老家鎮子拿到一張厚厚的卡,等兒子大學畢業了我就買樓、娶兒媳婦,再讓兒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孫子,我他媽就是樂在城裏的老太爺啦!”

萬登喜從花子手中奪過酒瓶沒喝,死瞪著他好久才說:“那你大半夜的還跑出來?偷東西還是偷女人?你老婆比你大三歲,當初你媽哄著你說,女大三抱金磚……嗬嗬——兒子長成了大漢子,你抱在懷裏的卻是一個老倭瓜瓤子!”

花子仰起頭哈哈一笑說:“我媽還說,撿到籃裏才是菜!沒錯啊,你前老婆美彩比你小三歲吧?身條兒好、臉也嫩,年過四十了還跟大閨女似的像一朵花,也難怪跟方黑子的侄子方六膩在了一起。方六又不肯納妾,美彩隻能帶著閨女當小三兒。方六兒還行,給美彩在國道邊上蓋了一棟小樓開旅館,緊鄰著鎮政府,離方家公司也就是二百步,經營美食也經營美女……哎呀呀——今兒我就在你老婆的小旅館裏吃飯來著,你閨女剛交二十吧?出息了,沒當成大明星搖身變成了大堂經理,跟方六挺膩……嗬嗬嗬——你們萬家也曾是禮儀之家呀,徹底沒落啦!”

萬登喜從花子手裏奪過酒瓶要砸過去,見花子又從塑料兜裏拽出一個雞翅兒,攥在手裏要與他一決雌雄嘎嘎地笑了。花子傻,隻往裏傻;愣,看誰不順眼就玩命;別人不好意思做的事情他敢做,別人不好意思說的話他敢說……要是膽子再大一點、城府再深一點,興許就是方黑子第二!花子還不依不饒,從萬登喜手裏奪過酒瓶咕咚咚地喝著啃著,不說美彩和萬登喜的閨女了就說商欣……說起商欣來萬登喜心裏也堵!

萬家那座有前院、後院的大宅院是祖宗留下的,兄弟倆分家時,萬登瑞早就娶妻養女住進了日報社的宿舍樓,隻在分家單上寫上有他一半家宅,萬登喜應該付多少錢,實際上萬登喜一分錢也沒掏也隻是走走形式罷了。萬登喜與美彩離婚那年,方黑子擴建廠房將他家的幾畝責任田占了,拿到錢與前老婆交割清楚,還要給萬登瑞,萬登瑞是哥也是父兄,讓他拿著錢好好在老家過日子,遇到合適的再找一個……萬登喜也想找,可他天天看見扭著小屁股進出那家小旅館的美彩心裏就堵得慌,幹脆將老宅賣掉拿著錢跑到了城裏。萬登瑞知道萬登喜私自賣掉老宅後,萬登喜早在這片廣場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室,原打算買,二手房也行,可錢不夠啊,想過玩分期付款,又沒信心當房奴。天天住著別人的房子,萬登喜心裏還堵,幸好遇見了商欣,就在這片廣場上。

那天晚上,萬登喜睡在出租房裏心裏堵就憋得難受,跑出來在廣場溜達來溜達去就遇到了商欣。商欣一身鮮亮也一臉憂鬱,拉著旅行箱躊躇在廣場上進退兩難。萬登喜出來前喝了兩口酒便與商欣搭訕。商欣愛答不理又躲躲閃閃,偶爾支應一句也像穩住一個圖謀不軌的歹徒。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兩個人走在了一起。那時候,還是流火的七月,萬登喜覺得無聊就離開了廣場,回到出租房也就是幾分鍾的樣子暴雨便傾盆而瀉了。萬登喜又拎著酒瓶喝了幾口酒心裏依舊不踏實,拿著雨傘再跑回廣場,商欣就那麼直溜溜地站在雨中。萬登喜勸商欣找個地方避避雨,見商欣依舊不動就將雨傘罩在她頭上,商欣嫌惡也恐懼地要躲開,伴著一道閃電身子一搖腳崴了,又不肯去醫院。萬登喜覺得不該丟下孤零零的商欣就陪著她一起淋雨,商欣見萬登喜那麼無賴轉身就跑,腳腫了也疼得要命,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不能起來,雨下得又大,實在撐不住了才被萬登喜背到了醫院,一來二去的也就有了故事!事後,萬登瑞指著萬登喜的鼻子說:“你你你……你不覺得你們的愛情就是閃嗎?”

花子打了一個飽嗝兒才放下手中的瓶子,說:“你跟商欣那點事兒就是閃!哢嚓一聲什麼都沒了,伴著閃逃之夭夭的是狐也是妖!當初,我就看那個才三十多歲的小娘兒們不正經,先跑出來打工,覺得掙錢少就去當酒吧女,又覺得酒吧女掙錢辛苦,幹脆跑到酒店、旅館和洗浴城裏,挫折了混不下去了回家又沒臉,死卻需要勇氣,遇到你就找到了冤大頭!”

一直在萬登喜心中湧動著的那口氣終於爆發了,抄起酒瓶砸向花子的腦袋,虧花子機靈抓住了萬登喜的手腕嘿嘿地笑著說:“兄弟息怒,你家出大事兒啦!”說著從兜裏掏出一部聯想黃金鬥士A8,八成新,是兒子淘汰的款式,萬登喜怔怔地瞅著花子沒言語。花子沒有顧忌油脂麻花的食指,抖抖索索地觸摸著手機屏說:“方家公司十多年前就上市了,還是中國五百強,方黑子那老小子腎虛精虧,玩的心卻很烈,又有花心太監鼓吹,連夜召見方六主持建娛樂城,吃喝嫖賭抽一條龍。蓋娛樂城的地界兒就選在萬家祖墳,周邊的責任田早被方六拿下,就剩下你們兄弟倆遲遲不表態了。大部分萬家人分散在五湖四海,留在鎮子上的萬家人大多在方家公司裏求食兒。從你老祖爺爺那輩就是萬家的族長,你爹也當過了幾天族長卻是末代皇帝。等你爹死了,你哥又是萬家最出息的人還是族長,新時代了沒人再喊他族長,卻也相當於族長。誰都知道動幾百年的萬家祖墳不容易,你哥不是日報社的副總編嗎?人家方黑子不尿他,曬著晾著就等著他不抹油兒自轉!上個月,方六讓幾輛推土機在哪兒折騰,萬家祖墳周圍被挖得溝溝壑壑的,剩下一片墳地就成了孤島。”

萬登喜瞪著花子說:“難道他還敢挖我們家的祖墳不成?”

花子又用那根沾著油的食指觸摸一段視頻,說:“你以為人家不敢啊?今兒我回去從方六手裏拿了錢,吃飽喝足了溜達到萬家祖墳,站在剛挖出的一條壕溝旁看見一座墳被挖掘機削了一大鏟子,露出了朽了的棺材,也看到了一根骨頭……那根骨頭應該是你爺爺萬績昌的,滿肚經綸不去做官,天天研究學問,還開過教館……你看吧你自己看吧——”

萬登喜從花子手裏奪過手機,一條黑犬先出現在了視頻裏,可能看見了站在壕溝邊上的花子,凶狠地號叫著跳下壕溝叼起一根骨頭。視頻突然劇烈地抖動了,一個土坷垃也飛了起來落到黑犬的頭上,黑犬卻沒放鬆嘴裏的骨頭順著壕溝夾著尾巴跑了……那是劉大頭為方黑子從警犬訓練基地淘來的羅威納犬,取名黑虎……花子從萬登喜手裏奪過手機,鎖定叼著一根骨頭的黑虎,說:“挑釁啊!”

花子的電動三輪車就淋在雨中,鑰匙還插在鎖空裏。萬登喜又瞪了花子一眼抄起酒瓶咕咚咚地喝幾大口,啪地將酒瓶摔在了地上,跑出來蹦上花子的三輪車。花子追出來大喊大叫,萬登喜沒搭理花子,啟動三輪車一溜煙兒地跑了。

茶幾上放著一桶剛泡好的康師傅,萬登喜站在茶幾旁看一眼香氣撲鼻也熱氣騰騰的方便麵,極力遏製著肚子裏的咕嚕聲努力將目光轉向萬登瑞,眼皮卻又總是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最終萬登瑞隻能低著頭,讓自己看著腳尖。萬登瑞穿著睡衣、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手裏夾著一根沒點著的煙,從萬登喜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瞪著他不說話,臉色也冷得像結了霜。他們之間總是這樣,就算那年萬登喜種藥材賺了錢,萬登瑞也沒笑過,萬登瑞像爺,而萬登喜就是孫子!

萬登瑞的閨女老早就跑到了芝加哥,老婆四十歲就成了全職太太,剛過完五十三歲生日,天天在家裏琢磨怎麼才不死,煩了就跑出去燒香拜佛,有時候也跟萬登瑞鬧點摩擦,萬登瑞便以“養心莫善於寡欲”化解,陰雲便頃刻消散了……家中很多時候剩下萬登瑞,萬登瑞是副總編必須操心報社裏的事情,還要出去開會、學習,獨居在家中也多是雙休日。沒有必要的事情,萬登喜絕不打電話給萬登瑞。今天就是必要的時刻,所以萬登喜就是上刀山也要來見萬登瑞,因為出大事兒啦!

昨天晚上,萬登喜駕著花子的電動三輪車冒著雨一口氣跑回老家鎮子,差不多淩晨三點多鍾雨才住了,月亮也拱出了雲層,站在花子曾站過的壕溝上見證了不久前發生的一切。離開萬家祖墳,萬登喜又跑到方家公司門前。睡在警衛室裏的人都以黑虎為榜樣,要想討伐方黑子或黑虎時機很重要,這就必須麵見萬登瑞才行。

萬登喜拿著賣宅院和賣地的錢跑到城裏晃蕩,將該給萬登瑞的錢拿了出來,與商欣過了差不多小一年,七扔八甩的不說,十五歲輟學的閨女過完十七歲生日想闖娛樂圈,瞞著美彩死磨硬抗地折騰服了萬登喜。從此飛北京、跑上海,將萬登喜的存款折騰掉一大半!萬登瑞賭氣拿了萬登喜的錢,卻沒有饒恕他私自賣掉祖宅的劣行。萬登喜自知理虧,也隻是遇到清明節或老人們的忌日才勉強與萬登瑞見一麵,萬登瑞見到萬登喜總是咬牙切齒地感慨:“不言不語就是你萬登喜的丈八蛇矛!”

往回走必須經過美彩經營的小旅館,萬登喜本不想放慢三輪車的速度,美彩卻像有意等著萬登喜駕臨,穿著睡衣走出小旅館又像是一夜未睡出來散悶,恰好與萬登喜打了個照麵。那時候,天剛放亮,萬登喜見一個人橫著要穿過柏油路忙著踩住了刹車,美彩也慌得搖了幾搖才穩住身子,看清是萬登喜冷著臉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說罷賭氣般地轉身回了小旅館。

一路上遇到了無數個早餐攤,萬登喜的肚子裏一直憋著一口氣,直到見萬登瑞鼓鼓的肚子才慢慢癟了下去,似乎見到萬登瑞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當初美彩與方六貓兒膩東窗事發的事就驚動過萬登瑞。美彩見到大伯子,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以前萬登瑞高中畢業後在鎮小學當過老師,高考製度改革後才考的大學。萬登喜和美彩都曾是萬登瑞的學生,隻是班級不同罷了。老師畢竟是老師,何況,萬登瑞在萬家究竟扮演著族長的角色。萬家人有個大事小情的都顛顛地跑到城裏去找萬登瑞,好像他是包公又是大救星一般。

萬登喜見萬登瑞將夾在手中的煙叼在了嘴上,忙著低頭哈腰地從茶幾拿起打火機,給萬登瑞點著了煙才訕笑著搬來一個小木凳坐在了茶幾旁。萬登瑞見萬登喜一臉灰塵也一路勞頓的狼狽相終於咧了咧嘴,這就是最大的寬容了,萬登喜像遇到大赦,惡狼般地吞噬那桶方便麵。幾口方便麵吞進肚,萬登喜覺得還差點什麼,抬頭見萬登瑞又衝他咧了一下嘴,忙著起身去了廚房。酒櫃裏放著半瓶瀘州老窖,好像是萬登喜上次跑來請示七月十五上墳的事情嫂子給他打開的。又從冰箱裏找到半隻燒雞,早餐就很豐盛了。再坐回茶幾旁,萬登喜吃著喝著啃著萬登瑞就不存在了,直到打了一個飽嗝兒,萬登瑞耐不住咳了一聲他才仰起頭來,決定立即報告家中的大事。還沒等萬登喜開口,萬登瑞將煙頭掐死在煙缸裏,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根夾在手指間氣哼哼地說:“還在等你的小仙女?”

萬登喜啊了一聲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放下手中的酒瓶,一隻手伸向茶幾上的雲煙,萬登瑞的眼皮一耷拉,那隻要摸到煙的手哆嗦了一下,卻還是訕笑著用兩根手指從煙盒裏夾出一根煙叼在了嘴上。萬登瑞的嘴又咧了一下,萬登喜忙著拿下叼在嘴上的雲煙又要說話,萬登瑞哼了一聲說:“上學的時候,你就是笨倭瓜一個,就是算數還說得過去,賬本也算清楚,一個人在老家過日子能知道仨多倆少就不會吃虧,可你還是吃了虧!怨誰?怨我嗎?怨祖爺爺、爺爺還是爹媽?祖宗留下的宅院固若金湯,牆內的杏樹再枝繁葉茂、碩果累累,要是看顧好了探出牆的紅杏也能被你拽回來,你沒有,放任自流最終自食惡果,這叫自作自受!”

萬登喜的肚子又一鼓一鼓的了,再看一眼瞪著他的萬登瑞,訕笑著拎起瓶子咕咚咚又喝了一口,有些話必須說說清楚才行。美彩與萬登喜相差好幾歲,高中畢業後也去鎮小學教書,卻與萬登瑞當年一樣是民辦老師。萬登喜與美彩結婚前有人為他張羅幾門婚事,卻都讓美彩攪黃了。待萬登喜與美彩在那座青磚宅院裏度完蜜月才知道,美彩死乞白賴地以身相許,就是想讓當了記者的大伯子出麵,轉正了一切都不是問題,包括蜜月期間一直用鐵絲箍死了的腰帶。能養育一個閨女,還是萬登喜那年中秋節晚上喝了一瓶二鍋頭的結果,拿著鉗子絞斷女人的腰帶也是嘎巴一聲脆響……說嗎?

萬登喜抖動著嘴唇又要說話,萬登瑞冷笑一聲,見萬登喜閉上了嘴巴又說:“你現在流離失所了吧?天天夜裏抱著紙箱子去廣場上,雨隔三岔五地襲擾不說,城管和環衛工們看你肯定像驅趕蒼蠅!你居無定所,衣食無著落,地無一壟,成了名副其實的流浪漢,房呢?地呢?賣了……錢呢?”

萬登喜看著萬登瑞那張霜得越來越厚的臉,無奈地笑了笑想申辯又沒底氣,卻不住地在心裏逼問萬登瑞:你老婆要是紅杏出牆了,還讓你天天瞅著,你能安安穩穩地待著嗎?你一個人住在那麼一座大宅院裏,常被來自後院的鬼叫聲驚醒,你能睡踏實?據說後院裏有一口井,一個小妾不能忍受封建階級的殘酷壓迫反抗不成便投井自盡,祖爺爺下令將井填上,讓那個不守規矩的小女人永世不得翻身……有這事兒吧?高中畢業了,你不能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又沒有美麗的姑娘與你愛情著,苦悶了就紮在房子裏寫什麼狗屁小說,寫完小妾投井那段還跟我顯擺,有多麼強的感染力……屁!你就是想發表瞎編的小說當作家,據說那時候當作家比當縣長還風光……我行嗎?我不會寫小說,也考不上大學當記者,可我也不想在那座死氣沉沉的宅院裏孤魂野鬼般地過活呀,那就想轍,可好多轍都被你堵死了!早先兒,你不許我出來打工或做買賣,說什麼百事孝為先、父母在不遠遊、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知詩書,達禮義,修身養性,以立高德什麼什麼的……父母不在了,你又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跑到城裏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生了一個閨女響應黨的號召不要二胎,卻逼著我封妻蔭子,可人家一個大閨女以身相許就是盼著你能出麵兒,找縣教育局的頭頭兒說說話,可你當了副總編也沒理那個茬兒。被前弟媳婦兒問急了你還狡辯,黨給了你權力就不能以權謀私!呸——你以為自己個兒真是焦裕祿嗎?你說呀!萬登瑞就是不說,依舊死死地瞪著萬登喜,見萬登喜又抱起了酒瓶使勁地咳了一聲,萬登喜的手又一哆嗦酒瓶差點掉在茶幾上。

萬登喜攥緊了酒瓶怯怯地看著萬登瑞才要張開口,萬登瑞繃著臉又說:“拿著錢跑到城裏租了房又覺得空,大半夜跑出去遇到一個小女人。那個小女人比你閨女大不了幾歲吧?要穿要戴還要抹,拉夏貝爾、普拉達和巴寶莉,還有什麼……什麼香奈兒和蘭蔻、雅詩蘭黛……行啊行啊,反正你從鎮子上跑出來,兜裏揣著一張厚厚的銀行卡,那麼大的取款機裏天天都存著你需要的RMB,有倆小女人跟你一起折騰才熱鬧啊……最終呢?閨女折騰了你的錢,好歹還認你這個爹,那個小女人把你的錢糟蹋光拍拍屁股走了,睡在一起前為什麼不問問她,與你究竟能不能長久?你還顛顛地去找王所長,王所長就是福爾摩斯也沒轍!除非她是潘金蓮也玩一次殺夫,那我就有了給你昭雪的理由……唉——就是把一根檁條打折了又能怎麼樣?!”

萬登喜抱著瓶子一仰脖兒喝了一個底兒朝天,要大聲喊一聲說,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個樣子的……嘴唇抖動,卻沒有聲音。萬登喜堅信商欣絕對不是三心二意的女人,可她的確杳無音信了。為了弄個明白,萬登喜伴著過年的鞭炮聲去了商欣的娘家,商欣的父母早逝,家中隻有哥嫂,卻不知道商欣究竟在哪裏,人家也不想知道。商欣離開萬登喜時說處理家中的事情,那她肯定在老家藏著,又在商欣老家村邊的深山裏藏起來守了一個多月,要不是萬登瑞通過手機怒斥萬登喜忘了祖宗、勒令他清明節前必須回去他還要守下去,一直……哪怕是將大地坐穿!見萬登瑞還那麼死死地瞪著自己不放,萬登喜低下頭剛端起那桶還沒吃幾口的方便麵,手機響了。萬登瑞乜斜了一眼從兜裏掏出手機的萬登喜,吧唧著嘴將目光轉向朝霞滿天的樓外,聽到萬登喜怯怯地喊哥的聲音才回過頭來。

萬登喜從鎮子上往回跑著就聯係了花子,他就不信胳膊真的擰不過大腿!花子也很守信用地將那段視頻發到了他的手機上。他再展示給萬登瑞,萬登瑞的臉唰地紫了,可他的手機也響了起來。接完手機,萬登瑞回到臥室換了衣服,將一把鑰匙扔在茶幾上,說:“我去社裏處理一件緊急的事情,完了我就回縣裏,你在家裏好好待著別再流浪了好不好啊祖宗?!”萬登喜拿起鑰匙在手裏掂了掂了,心裏說:“還是住廣場好,就那麼等著,商欣絕不是騙子!”

萬登瑞每次回老家縣城,出麵招待他的多是任上的縣委宣傳部部長,從一個小記者幹到副總編,二十多年的時間部長一個個地換,再陌生也必須拿萬登瑞當親人,還有那些局長、主任們一旦去市裏找萬登瑞都說找娘家人,至於那些換來換去的縣委書記,也是多年來接受過萬登瑞正麵報道的市府小官員,接待萬登瑞也是理所當然。隻是如今有八大紀律,縣域內的樓堂館所不能出現違紀招待,恰好趕上宣傳部部長姚春要為老婆過三十八周歲生意,幹脆就去兄弟經營的酒樓,很謹慎地請示萬登瑞時一再強調是家宴,隻是喝幾杯清酒而已,萬登瑞聽罷哈哈一笑說:“弟妹大學畢業來報社實習恰好在我的手下,師生之誼還是有一點的,說朋友說故人都合適,反正必須喝一杯酒才行!”

姚春的兄弟將酒樓開在西環路邊,名廚掌勺,風味也聚攏了南北東西。萬登瑞被司機拉到酒樓,姚春和小夫人早安排停當,這場不受任何約束的家宴規模不會太大,規格卻不能低。縣委書記劉豫隨後趕到與萬登瑞寒暄著問姚春,劉大頭是不是不顧八大紀律頂風作案去了,姚春回應,劉局受托於萬總去辦一件事情,說話就到。劉大頭在縣公安局當科長時就常被萬登瑞搬上報紙樹立典型,又都是父親早逝必代父命的大哥,關係挺鐵!姚春見萬登瑞與劉豫喝完一杯茶臉色沉了,忙著用手機聯絡劉大頭故意啟動了手機免提,劉大頭哈哈一笑說:“我現在是聯合國秘書長,卻不能像當年的安南,斡旋半天伊拉克還是被老布什折騰得稀裏嘩啦!你先給老婆大人開生日宴,我必須以溫酒斬華雄的速度速戰速決,也必須早一點與你老婆喝交杯酒,你就在洞房門前站崗放哨吧!”劉大頭長得匪說話也匪,好多匪們才不得不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姚春的小夫人是身材苗條的小個子女人,說話總是跟唱歌兒似的,喊了書記喊老師,趁著他們打趣式地重複劉大頭的玩笑話,招呼站在門外的服務員上菜上酒。絕對超出八大紀律的規範卻名正言順的菜肴很快端了上來,酒是姚春的兄弟奉送的52°五糧液感恩酒,還有說辭,老嫂比母,母親仙逝理當奉嫂母為尊……那一切都很“私”了,這場生日宴變得也很有底蘊,誰都明白,就是不說,不說才是真君子!萬登瑞端起酒杯不能忘乎所以,方黑子豢養的黑犬叼走了萬家祖宗的骸骨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方黑子的確是一塊難啃的臭骨頭!

萬登瑞自小兒接受爺爺的教誨,讀四書五經、修五禮六樂,卻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萬家兄弟延續祖上的基因身大力不虧,卻必須承襲祖風以德服人,那萬家是老家鎮子上延續幾百年的望族就不足為奇了。自明朝萬曆間,萬家人遷居到那個不大的鎮子,從68代學字輩到96代駿字輩,散落在各地的萬家人聚集在一起也是浩浩蕩蕩的,就是將血緣較近一點的人召集起來也一個加強營,卻多是芸芸眾生。有一個萬姓人倒曾高居省長,卻在十多年前以貪腐罪被拉下馬閑居在家中,抑鬱致死前遺囑,無顏見江東父老,屍骨也丟在了外鄉,至於家人傳說早就跑到國外差不多銷聲匿跡了。萬登瑞作為登字輩的萬家人,從身份到德操,保護萬家祖墳自然首當其衝也義不容辭,有些問題卻是不能回避的,萬、方兩家的恩怨由來已久,從李自成起義到吳三桂起兵反清、從旗人圈地到八國聯軍進犯中華,以至於軍閥混戰、日寇擾華,每一次政局跌宕都牽扯到那個以萬、方為主要家族的鎮子,歲月的長河滌蕩不清這一輩一輩人留下的恩怨情仇,留下後患殃及萬登瑞也不足為奇!

爺爺活著的時候,為萬登瑞講授《春秋》《尚書》時會提及族史,萬家崇尚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出過舉人、狀元,有恪守職責的小吏,也有鞠躬盡瘁的封疆大吏,當然,更多的是堅忍求進的平民百姓……方家呢?有跟著李自成住在北京城裏天天吃餃子的敗兵之將,也有跟著吳三桂兩頭不討好的謀士。八國聯軍進犯北京時,方家出了漢奸一代,萬登瑞讀大學時還真的在史書上查到一個方姓人,那個人就在英軍當時的華勇營服役,洋毛子們糟蹋北京前是華勇營帶的路才被稱為“帶路黨”,至於漢奸二代就要提到方黑子的父親方擺子了。萬登瑞的父親至死沒離開過老家鎮子,加入共產黨參加紅色革命沒成為被史冊銘記的英烈,卻在抗戰勝利後抓捕大漢奸方擺子時立下了汗馬功勞。至於萬登瑞的父親如何讓方擺子束手就擒,隨便打開電視機從哪部抗日神劇中都能找到答案,萬登瑞從來不想寫文章歌頌父親,卻被方黑子銘記了,那他放黑犬造孽就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