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登瑞走了神了就疏忽了手中的酒杯,姚春的小夫人察言觀色才不至於冷場,說話辦事兒就是長相也很柔的姚春,見了萬登瑞總是如侍奉君王般謹慎與惶恐,至於劉豫在市府坐機關時就與萬登瑞稱兄道弟,到了他的地界兒上必須盡地主之誼。側目見萬登瑞還沒緩過神來,劉豫從姚春的小夫人手裏要過酒瓶,扭動著胖胖的身體、一張大白臉上滿是笑容,喊著萬兄喝酒還是主題,祝姚春的小夫人生日快樂是掛在嘴邊上的話,說三道四、家長裏短一大堆就是突出一個“私”字也是麵上的應酬。至於劉大頭戰果如何,劉豫壓根兒沒放在心上,重在參與畢竟參與了。方黑子現在是大佬級的人物,別說小小的縣衙,去省府早就如履平地,參加兩會參政議政是人民的代言人,打著擴建公司的旗號跑馬占地氣勢洶洶,沒有哪個人民敢與他為敵還把他奉為神仙,小小的縣委書記必須當他的馬前卒才行。好在一個個封疆大吏紛紛落馬,就是戴著一頂小烏紗帽的官員都常被噩夢驚醒,方黑子審時度勢略有收斂,卻隻是眯著那雙鈴鐺眼打個盹罷了,一旦睜開眼頭脫發的腦殼上的天也就沒有了。
萬登瑞打進劉豫的手機時,劉豫正在家中審問肝陽上亢的上海老婆,老婆被問急了甩手離開家門前惡狠狠地說:“哎——我拿著工資卡去美容院、高爾夫球場消費好不啦?”劉豫肚子憋著火,拿著手機聽完萬登瑞的申訴必須笑著說:“這叫事兒嗎?”隨後用手機三言兩語就將事情張羅得很是妥當了,包括姚春為小夫人擺生日宴的細節都完美無缺,姚春的小夫人三天後才是壽誕之日卻是隻有三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萬登瑞肚子裏也一直憋著火,拎著酒瓶打了一圈,連三個司機都沒放過,也難怪眨眼變成了關公,可他不是被萬世敬仰的神。從小記者一步步堅韌地爬上去的萬登瑞明白,到了官場說他是一碟菜就是紅燒熊掌,說不是,就是被人撥拉來撥拉去的涼拌豆芽兒!這麼多年,親戚朋友,尤其是萬家人,屁大一點事兒就跑到城裏找總編,總編就是想以權謀私能謀多少啊?!
萬登瑞的父親六十歲不到就身歸那世,方黑子妄想當兵前正趕上破四舊,差不多天天跑到萬家宅院瞎折騰,倒是品著茶默讀“富潤屋、德潤身”的萬績昌淡定如坐禪一般。方黑子的目標是鏟平萬家祖墳,解放後萬方兩家在鎮子上的勢力基本持平。方黑子最終沒能穿上軍裝背的是方擺子的黑鍋,跑到萬家指著坐在核桃樹下品茶、讀書的萬績昌說:“老倭瓜瓤子,你好好等著,就是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骨頭從地下叼出來!”用字欠妥,可萬績昌的骨頭最終被黑犬叼走了,這就是方黑子的雄心壯誌!
方黑子時來運轉緣於一個遠房表舅,表舅曾追隨劉鄧大軍鏖戰大別山,轉業後任縣供銷社主任,硬是套上了磁他才去一個山區鎮供銷社當了采購員,卻是臨時工。娶了一個站櫃台的小售貨員倒是吃商品糧的,可她瘋了後逢人便說,方黑子先奸後娶……想想也不是瘋話。小售貨員天天必須穿的確良、滿身飄著雪花膏味才行,被那幾張大團結逼急了,方黑子將小售貨員扒光脫淨扔到木板床上,指著那倆顫顫悠悠的小乳房說:“爺這就殺回老家!”
萬登瑞大學畢業那年,方黑子的小工廠很紅火了,天天開著一輛皇冠拉著小售貨員到處兜風,等萬登瑞去了報社,總編給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采訪方黑子。采訪完畢,方黑子請萬登瑞喝茅台、吃生猛海鮮,三瓶茅台灌下去那張大黑臉蛋子就噴了火,讓人拿來一把新買的嗩呐送給了萬登瑞。萬登瑞拿著嗩呐回到家,臥病在床的爺爺拉著萬登瑞的手嗬嗬地笑著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言言而……而而……盡……”氣血兩虛,嘴裏又沒了牙齒,萬登瑞就拉著萬登喜一起朗誦,可博厚高明的天地之道能鬥得過黑瞎子似的方黑子嗎?
菜涼了,酒總是熱的就不會冷場,姚春的兄弟跑來敬完酒吩咐小服務員又上了菜,劉大頭和司機帶著一個小女人來了。方黑子的小工廠變成了大工廠後,劉大頭去萬登瑞老家鎮派出所當了所長,萬登瑞為方黑子撰寫創業路時,沒少提劉大頭如何為方黑子保駕護航。方黑子現在被尊為太上皇,連當了局長的劉大頭見一麵都很難。據說,方黑子常住西山,妄想修成正果也長生不老,與仙骨道人們密談更不許人打攪,公司大權早就交給了兒子方鐸。跟著劉大頭跑過來的小女人是方鐸的小秘書,看似弱不禁風,端起酒杯來卻是敢蒸人肉包子的孫二娘,總是柔中帶剛,一雙小丹鳳眼似睜非睜,驚現令男人們心顫的慵懶,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領導倒杯酒,領導不喝嫌我醜……誰敢嫌呀,何況,人家又不醜,讀了商務英語的小秘書投身在方家公司,除了給瘦猴兒一樣的方鐸端茶倒水、洗內褲,還必須學會怎麼才能讓領導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喝了還不行,危難之中顯身手,哥替妹妹喝杯酒……目標直指萬登瑞,一下子從領導變成了哥哥就有點曖昧了。萬登瑞不想忘本,卻不能不喝酒啊,喝了酒人家還有說辭,天上無雲地下旱,剛才那杯不能算……哈哈哈——餐桌上的人們都忘記了生日快樂的小夫人,萬登瑞倒成了壽星。好在除了萬登瑞誰都心知肚明,萬登瑞也不糊塗。小秘書將目標轉向了劉豫,萬登瑞借口去衛生間前看了一眼與小夫人鬧著的劉大頭,劉大頭隨後跟了去。一邊撒著尿劉大頭一邊埋怨,讓司機拉著他折騰了一個下午,跑到方家公司隻喝了一肚子碧螺春,憋得難受又不能喊,身邊畢竟粘著一個小美女……說著話還不住地吧唧嘴。
萬登瑞褲子也不提死死地瞪著劉大頭說:“說正事!”劉大頭嗬嗬一笑說:“方鐸說他剛從華盛頓飛回去,便讓小秘書招來花心太監。花心太監就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前主任,二線後跑到方黑子那兒找著樂兒掙錢兒花,天天與方黑子睡在一起講黃段子,方黑子聽膩了他就把自己個兒當狗,覺得不好玩了,攛掇著方黑子讓我給他弄了一條羅威納犬,可能是一時疏忽,黑虎才跑到你們家的祖墳淘氣。方鐸一再聲明,他負完全責任,盡快找到那根骨頭完璧歸趙,特派小秘書前來真誠地表達歉意,至於占墳地的事情他隻字未提,興許這就是方家父子的策略吧?!”
萬登瑞啊了一聲眼前一黑,劉大頭也沒來得及提留褲子,忙著抱住搖搖擺擺的萬登瑞噴著滿嘴的酒氣說:“總啊總,挺……一定要挺住啊!”萬登瑞推開劉大頭哈哈大笑著說:“朝朝朝辭……辭辭辭……白帝彩雲間,半斤八兩隻等閑,繼續喝!”
四
萬家祖墳緊鄰著一個土疙瘩,也就是一個不小的土丘,長滿了槐樹和榆樹,高矮粗細不一枝枝蔓蔓伸展開來枝繁葉茂,又加上無處不生的蒺藜、雜草到處也是荊棘叢生。好多年了土疙瘩隻是叫大疙瘩,緣於萬家祖墳一直結結實實地存在著,追溯到若幹年前,萬家祖墳的氣勢不敵王陵,卻也是碑林赫赫、墳塚成行,秩序井然令人肅然起敬!當年,風水先生憑著周易學說操縱著羅盤斷定這裏就是一塊風水寶地,逝去的萬家人便在此安息,活著的萬家人必須年年修墳塚、栽鬆柏,墳地也慢慢擴展出了氣勢,以至於以土疙瘩為軸心,周邊的土地很自然地被人命名為萬家墳,像李家墳、劉家墳,卻終究抵不過萬家,說到底也隻是氣勢二字罷了。
解放後,政府倡導破四舊、立四新,除了觀念上的革新,主張火化就是不讓死去的人占去太多的土地。很多人家的祖墳被平了,萬家祖墳也沒幸免,碑被推倒了,墳塚也消失了,可死去的萬家人火化了總要占一席之地,繁雜的喪葬禮儀免了,將骨灰盒埋在地下也隻是留下一個很小的墳頭。萬登瑞第一次采訪完方黑子回到家,見到病臥在床的爺爺,當下許諾重修萬家祖墳,回城後便聯絡分散在各地的萬家人籌集資金,修墳塚、立墓碑也完成了爺爺的夙願……這就是緣由了,萬登喜沒興趣探軼萬家祖墳,讓爺爺的屍骨不暴露在陽光之下才是當務之急,揮舞著鐵鍁從中午到晚上幹得汗流浹背,將一道被挖掘機挖出的壕溝填上一段才能接近暴露屍骨的墳塚。
雨住了天也涼了,夜風習習,一彎月亮高懸天宇,潑灑下來的泠泠月光落在萬家祖墳裏變成了一層厚厚的慘白。這些年,散落在各地的萬家人很少與老家聯係,幹脆將老去的人埋在外埠,留在鎮子上的萬家人將死者埋了立個碑子,年年添墳、燒紙也算是盡了孝心,細心一點的人家隔幾年還要將墓碑上的字用紅漆塗抹一遍,那些不忘祖宗的萬家人多是長居在鎮子上或住在離鎮子不遠的城市裏,卻隻是少數。萬登瑞有權不為萬家人謀私利,再像早先兒一呼百應不能夠了,自然沒有了約束,鬆柏沒了,荒草萋萋遍地瓦礫,一條彎曲在雜草裏的小路被人踩踏出來足可見族人的懈怠,一座座墳塚大小不一,有的墳塚小得被雜草覆蓋了,不仔細搜尋難覓蹤跡。萬登瑞每次回來都不由得感慨,終究是心有餘卻力不足。爺爺去世後,按照輩分老人家的墳必須埋在萬登瑞的父母之上,歲月流逝,地貌變遷,萬績昌父子的墳塚也無情地被邊緣了。
萬家祖墳及周邊的土地地勢高,就是解放後水利建設也不理想,逢到災旱年,大多閑置或種一些耐旱的莊稼……總是要變,1980年代,責任製的確鼓舞了鎮民們種地的熱情,修路、打井,原先的旱地也變了水地,種植果樹、草莓或藥材,有幾個萬、方兩姓人還被萬登瑞在報紙上樹為致富帶頭人。方黑子始終沒有忘記萬家祖墳,公司做大了便大肆征地擴建,究竟比種糧食、栽樹劃算,很多人也願意將土地賣給方黑子,原先的莊稼地變成廠區,廠房成片,路也縱橫在萬家祖墳的周圍……徹底吞噬萬家祖墳才是方黑子的最終目標,將萬家祖墳附近的地征用了還不行,連同土疙瘩都要被鏟平才能蓋娛樂城。眼下。土疙瘩也像萬績昌的墳塚一樣剛剛被削去了半邊,肯定還會繼續折騰,那萬家祖墳也的確成了彈丸之地!
萬登喜跑回城找萬登瑞的那天早晨,先去了廣場,紙房子和花子都不見了,用手機聯絡花子才知道,花子將紙房子拆了送到廢品站就接到了警方打給他的手機。兒子不好好讀書與一個個小學妹勾勾勾搭搭,泡吧、逛KTV,還去酒店開房……花子給的那點錢根本不夠,兒子又不能總是向花子張口要錢就在宿舍裏想轍,通過身份證、QQ上的信息,破解了學兄學弟們的銀行卡密碼,盜取他人錢財數額不算巨大,性質卻惡劣,花子怕要在兒子讀大學的那座城市待一段時間。
花子的老婆見到萬登喜就哭天抹淚地哭訴,萬登喜安慰了那個胖得跟倭瓜似的老娘兒們就急著去找萬登瑞,覺得該幹點什麼了,丟下萬登瑞給他的鑰匙,又駕著花子的電動三輪車跑了回來在鎮街上備足吃喝,又去小五金商店裏買一把鐵鍁就開戰了……開戰?跟誰開戰呀?萬登瑞那麼氣勢洶洶未必能鬥過方黑子,那就亡羊補牢、守株待兔……誰是兔子?方黑子嗎?萬登瑞將手中的鐵鍬戳在地上,站在新填在壕溝裏的土崗上,瞪著被削去一半的墳塚吼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美彩紅杏出牆,萬登喜天天在家中吟誦這兩句詩,還是從爺爺留下的一本線裝書上看到的,讀了覺得很解氣就抱著酒瓶子一遍遍地吼,不分白天黑夜,以至於街坊家的狗們也跟著他一起瞎嚷嚷,都像喝醉了一樣。
美彩來了,拎著兩個鼓鼓的塑料兜,腳下凸凹不平,一道道壕溝縱橫著隻留下一條條窄窄的路,細腰搖擺著,走得氣喘籲籲卻很堅強。萬登喜吼完了仰起頭死死地瞪著天上那彎月亮發呆,聽到美彩啊了一聲才回過頭來。美彩走到萬登喜麵前,將手中的塑料袋放下,將一隻小手攥成拳頭不住地捶著細腰蹲下來,打開一個塑料袋,拿出一瓶郎酒和一隻燒雞。萬登喜走到停在壕溝邊上的三輪車前拎起一個塑料兜席地而坐,也從塑料兜裏拿出酒和一隻燒雞吃喝著依舊仰起頭看天。
美彩將酒肉裝回塑料袋,站起來也仰著頭說:“剛才,我去找了方六,唆使黑虎來祖墳叼骨頭的是花心太監。花心太監與方黑子住在那座小院裏,天天拿著肉骨頭訓練黑虎,終於等待了機會。有人見花心太監跑到這兒,拿起那根骨頭用肉湯泡了才放開黑虎去叼,自己卻躲避到了一邊……”萬登喜看了一眼美彩沒說話,那個窺視花心太監作惡的人就是花子,花子見了花心太監總是摸他的襠。花心太監惹不起花子便顛顛地跑,不依不饒的花子追著問他究竟有沒有……相信花心太監心知肚明,卻有方黑子為他撐腰也就肆無忌憚了。
花心太監也應該姓萬,卻是個遺腹子。當年,他媽有了身孕與當時的大隊長方斤私通被他爸萬頌抓了現行。那時候,萬登瑞的父親不再被人喊作族長了卻也是族長,按族規必須將淫婦逐出萬家門,卻按照新社會的法子離了婚。萬頌的身體本來就不結實,難以承受新病、舊疾的折磨不久後身歸那世。花心太監出生時,他媽和縣西部山村的一個鰥夫還在蜜月期。還算有出息,花心太監考上了中專技校在縣機械廠當了幾年的鉗工,找了當縣長的一個舅舅才進了縣政府。現在,花心太監退居二線了也是兒孫滿堂,跑來找方黑子當狗就是為他媽報一箭之仇!方黑子下令動工建娛樂城後,花心太監常帶著黑虎跑到萬家祖墳瞎轉悠轉,怎麼折騰都是一箭雙雕!
美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蹲下身,打開另一個塑料袋拿出一根骨骸,說:“這根骨頭還是方六讓人從花心太監哪兒偷出來的,也不能讓方黑子知道。方六隻好讓人在工地上找了一根人骨代替了才能瞞過花心太監……都是畜生!”不等萬登喜說話將骨骸裝進塑料袋拎在手裏,又拿起戳在地上的鐵鍁扔下壕溝,蹬著暄騰的新土歪歪斜斜地走下去,再從塑料袋裏拿出骸骨放進被削了一半的墳塚裏,拎起鐵鍁就開始填墳了。
萬登喜再填一小段就與爺爺的墳塚接壤了,壕溝差不多深一丈有餘,萬登喜坐在壕溝上看著幹得很賣力的美彩依舊不動聲色。月亮慢慢地往西沉了下去,風也一點點地硬了。美彩被坑底的爛石頭絆了腳,啊地大叫了一聲。萬登喜依舊沒動,抱著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液卻被他故意卡在喉嚨裏,熱辣辣的感覺迅速遍及了全身,那隻抱著酒瓶的手卻抖,像打擺子。
萬績昌的墳塚旁生長一棵不粗的小槐樹,有一半的根須也露在了外邊,夜風一吹搖搖擺擺得如病懨懨的大家閨秀。一隻貓頭鷹飛過來落在小槐樹的枝杈上嘎地嚎叫了一嗓子,驚得美彩仰起頭來又啊了一聲。披散著的頭發遮蔽了一張瓜子臉,美彩顧不得劈裏啪啦在臉上亂竄著的汗珠兒,丟下鐵鍁用手挽起了頭發,又騰出一隻手從兜裏掏出橡皮筋,將一頭長發箍住紮成了馬尾辮。再拿起鐵鍁幹起來,美彩依舊有板有眼,隻是不堪勞乏身子不住地搖擺著猶如一枝細柳。伴著一鍁鍁揚起來的黃土,一滴滴眼淚從那雙桃花眼裏飛了出來,仰起頭看一眼依舊不動聲色的萬登喜,幹脆扔掉鐵鍁跪下來號啕大哭了。
萬登喜拿著半隻燒雞、拎著酒瓶站起身來,看著痛苦不已的美彩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嗬嗬地笑了。美彩突然停止了哭聲,站起身扭過頭來瞪了一眼萬登喜,又拿起了鐵鍁。花心太監走了過來,身後跟著耀武揚威的黑虎,眯著小眼睛顧不得從大嘴叉子裏流出的哈喇子嗬嗬地笑著說:“夫妻同心協力,重溫舊夢呢?”
萬登喜攥緊手中的酒瓶瞪著花心太監沒說話,美彩扔掉鐵鍁歪歪斜斜地爬上來,從萬登喜手裏奪過那半隻燒雞,扔出去落到另一條壕溝裏。黑虎早對萬登喜手裏和美彩放在地上的燒雞虎視眈眈了,瞅著衝它咬牙切齒地萬登喜沒敢貿然行動,看見半隻燒雞突然呈拋物線狀飛起落下蹦躥著跑了過去。花心太監轉身去追,身邊沒有黑虎就沒了主心骨。萬登喜揚起手中的酒瓶衝著花心太監的腦袋砸了過去,卻擊中了花心太監的後背。
遭受襲擊的花心太監經曆了短暫驚恐回過頭來,手機響了,方黑子可能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才想起黑虎。花心太監接完手機回頭瞪了一樣萬登喜,卻必須馬不停蹄地去找狗。黑虎在壕溝裏啃食著燒雞,聽到花心太監大喊大叫抬起頭來,瞪著卑躬屈膝的花心太監暫時沒動,見花心太監揚起了手忙著叼起燒雞順著壕溝就跑。害得花心太監大叫著順著溝邊追,一個趔趄栽了下去,一張皺了皮兒的瘦臉與一堆尖利的石頭親密接觸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喊叫。黑虎收住腳回頭望了望,見花心太監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叼著那半隻燒雞掉頭又繼續往北跑去。
花心太監顧不得滿臉的鮮血,掙紮著再爬起來喊著爺爺、太爺爺,順著壕溝歪歪斜斜地追著黑虎不放。又一聲淒厲的喊叫聲傳來,萬登喜站著沒動,美彩也沒動……月亮隱去,萬家祖墳瞬間浸泡在了死氣沉沉的暗黑中。
五
萬登喜用了兩天的時間在壕溝裏填滿土有了進入祖墳的道路,將那根骸骨埋在了爺爺的墳塚裏也算是完璧歸趙。必須從長計議,萬登喜又跑到鎮街上買了斧頭和木鋸、釘子和鐵絲,將墳地裏剩餘不多的槐樹、榆樹砍倒幾棵就在爺爺的墳塚旁搭了一個窩棚,鎮街上什麼都有就不缺萬登喜的吃喝鋪蓋,常駐沙家浜就是要打一場持久戰!
萬登喜離開萬家祖墳前,萬登錄說方黑子下午大發雷霆,指著保安部長的鼻子糟蹋完他媽勒令明天早晨之前必須查清,究竟是誰蓄意破壞了變壓器致使公司總部停電。電力局的人們一個下午都在馬不停蹄地折騰,可變壓器的問題很嚴重……很好的機會呀,出手吧!萬登錄不會鼓吹萬登喜出手,他應該不知道萬登喜要幹什麼,拉著一幫人跑到萬家祖墳喝酒,隻是為萬登喜誓死守衛祖墳助陣,萬登喜也應該堅信不疑。
萬登錄跟萬登喜是一個太爺的子孫,老早就進了方家公司,熬到車間主任也算是修成了正果。傍晚,萬登錄拉著一幫都在方家公司裏求食兒的萬家人,拎來酒肉擺在用石頭搭起來的台子上吃喝。酒水入肚每一個萬家人討伐起方黑子和花心太監來都嚷嚷著罄竹難書,將花心太監和黑虎一起煮了或幹脆燒成灰才大快人心啊!萬登喜不言不語,刺殺黑虎的計劃卻早就成竹在胸,且決定獨來獨往就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包括賭博、嫖娼沒法兒給媳婦交代常向他借錢頂賬的萬登錄,又必須等待時機!
寶隆大廈是方家公司的總部,分公司早就衝破了縣域,還有那些求業務來往與方黑子攀親結緣的外省企業,年年納貢、歲歲來朝,各路豪傑聚集寶隆大廈,方黑子就是接受四方朝拜的太上皇。方黑子除了燒香拜佛、交往和尚道士,花心太監還時不時地招來各路中醫魁首,將方黑子伺候舒坦了,順便也為自己弄幾碗藥湯喝喝,將剩下的藥渣給黑虎拌飯吃了,有了精氣神的黑虎震懾起人類來常令方黑子大喊自愧不如。萬登喜為黑虎準備的不是藥渣子,是一隻被酒泡得透透的燒雞,還不夠,又跑到縣城找到一家黑藥店賣回砒霜塞進燒雞的肚子裏。黑虎是花心太監的爺,卻是方黑子的兒子,方黑子沒了兒子,花心太監的好日子也到了盡頭!
鎮子到處都是燈火通明,也隻有寶隆大廈裏沒有光明。保安們看似恪守職責,黑咕隆咚的隻有一根蠟燭照明怎麼著也不可能專心致誌。方家公司總部緊鄰著國道,國道兩邊的店鋪也是一家鄰著一家,店鋪後邊有很多新蓋的樓房和平房,住著從老街上搬出來的人家。一條條小胡同直通國道,來來往往的車輛時不時卷起一股股塵土飛揚,卻遮不住萬登喜的視線。躲避在一條小胡同裏,萬登喜靜觀其變,又終究缺乏耐心,正想著無巧不成書,花心太監現身了。
花心太監走出公司大門,身後沒有跟著黑虎,很急切的樣子。萬登喜突然覺得是不是進入了別人挽的圈套,突然發現一輛深灰色帕薩特停在了花心太監身邊。從車上走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小男人,小男人見了花心太監喊著爹急赤白咧地拉著他上了車,好像家中出了大事兒。
帕薩特極速離開後,萬登喜躲避燈光順著一條小路繞到寶隆大廈後邊,一圈高高的圍牆上拉著鐵絲網也是戒備森嚴,保安定時巡邏,進入寶隆大廈的人像去白宮,卻被方黑子弄成了集中營……仰起頭瞅著高聳入雲的寶隆大廈,萬登喜歎了一口氣,將背在肩上的旅行包拽下來放在了地上。去縣城買砒霜和繩子時,萬登喜順帶賣了一個旅行包,裏邊裝著那隻能毒死黑虎的燒雞,再是用繩子自做的飛抓,也不過在繩子的一頭兒拴上一個鐵鉤子就行,對付方黑子的集中營應該綽綽有餘!
那個小售貨員十多年前就住進了精神病醫院,去年突然從醫院裏跑出來,撞在一輛悍馬上身歸那世。方黑子的腎虛了身邊也沒少過女人,卻沒跟誰再結良緣。眼下,方黑子年入古稀之年,與花心太監住在寶隆大廈後邊的一座小院裏,一溜平房,吃喝拉撒裝備齊全就是方黑子的養心殿。方黑子討厭花心太監,也不待見黑虎了,就讓司機拉著他跑到西山坐禪論佛。山上有大殿有佛像,縣裏將西山開發成了旅遊區,有香火才熱鬧啊,一幫假和尚也將方黑子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念阿彌陀佛。方黑子不在小院裏,花心太監又喝了幾碗方黑子喝剩下的藥湯,常丟下黑虎被人拉到鎮街上喝花酒,回到小院見到精氣神十足的黑虎就指著它的鼻子吼:“你為什麼是狗啊!”
萬登喜彎腰拎起旅行包順著圍牆往南走來,當他發現有一段圍牆上的鐵絲網倒了咧開嘴笑著又疑惑了,怎麼這麼巧?巧啊,卻來不及深究,弄死黑虎究竟是當務之急!萬登喜咬了咬牙從旅行包裏掏出飛抓,模仿著電視劇裏的特工,揚起手扔出了繩子,鐵鉤搖搖擺擺地飛上了牆頭,恰好鉤住禁錮鐵絲網的鐵柱上。當啷一聲之後,萬登喜屏住呼吸、側起耳朵沒聽見可疑的聲音,拽著繩子還算順利地爬上了圍牆。
公司大院裏隻是閃著少有的幾縷燭光,大廈後邊的小院裏黑乎乎的,突然傳來黑虎一聲歇斯底裏般的嚎叫,萬登喜心一緊,手腳也亂了,虧一隻手死死地攥著繩子,出出溜溜地滑了下來。牆下的花池中種著玫瑰和月季,被修整得整整齊齊的枝杈看起來很美,卻隱藏著殘酷與狡詐,萬登喜心慌腳就不穩,落在花草中手和臉劃傷了卻沒出血,腳稍稍崴了一小下下還不至於影響行走……萬登喜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咧開嘴苦笑了笑,順著一條鵝卵石甬道向小院走來。
方黑子的辦公室裏黑著燈,房前的丁香樹上花謝了,枝葉依舊繁茂。黑虎平時就以丁香樹相伴,一條鐵鏈子拴在粗粗的樹幹上再被花心太監套住脖子,天天忠誠地守衛著主人,餓了渴了或無法排泄被囚禁的痛苦就號叫著喚出它的仆人,花心太監一溜歪斜地跑出來一起與黑虎撒歡兒。今天晚上例外,黑虎在小院裏溜達著也覺得奇怪,花心太監出去十幾分鍾的樣子又賊一樣地溜了回來,狗一樣鑽進方黑子的辦公室就再也沒了聲息,怎麼跟死了一樣?
花心太監不會死,除了年輕時不節製到處耍威風弄得腎虛精虧,還不到六十歲心肝脾肺腎也隻是亞健康。小院裏沒有方黑子,花心太監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好像需要很多東西填補才行,那即將開始的抓捕就很好!
方黑子的辦公室很樸素,一張班台配上一把老板椅,兩排春秋椅再是一個不大的書櫃,班台上放著電話、一艘禮品鍍金工藝帆船和一個雕花大煙鬥……這些於花心太監卻十分重要,方黑子又去找那群假和尚參禪論道去了,花心太監坐在老板椅上像少年時偷偷穿上二叔的軍褲一樣過癮,叼著雕花大煙鬥,拿著電話仰起頭瞪著天花板,揚起一手說:“×他媽——告訴他,明天午時三刻要不把錢送到公司,我折騰死他的小血妹子!”嗬嗬嗬——惟妙惟肖啊,可今天不行,為了追黑虎掉進壕溝弄了個滿臉花,虧用手機將保安們召去才免除了黑虎走失的惡果,讓公司裏的小女保健醫生打理了傷口依舊腫著,嘴一動就疼,一張瘦猴兒臉上貼滿了創可貼像打了一塊塊的補丁,卻算準了萬登喜要對黑虎下手。下午,花心太監以撬動方黑子為萬登錄晉職為誘餌,讓他傍晚拉著一幫萬家人找萬登喜喝酒就是為了傳遞信息,一直活動在萬登喜周圍的眼線將他去縣城買砒霜、繩子的信息早傳了過來,再將在縣政府上班的小兒子招來,拉著他順著鎮子轉一圈,從公司的後門回來,時間掌握得相當有分寸。一個忠實花心太監的萬家人始終躲避在暗處,從萬家祖墳開始就監督萬登喜的一舉一動,連花心太監急切地走上帕薩特的時間都把控得恰到好處……之前,花心太監命令保安們故意弄斷一段圍牆上的鐵絲網,再伺機潛伏在小院周圍,讓電工提前拉下總閘,請萬登喜那個小王八蛋入甕的東風就徐徐吹來……心花怒放啊,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本來能唱得字正腔圓也韻味十足,可花心太監的傷口和悄悄潛入的萬登喜都不允許啊!花心太監扔掉手中的雕花大煙鬥又惶惶地拿起來叼在了嘴上,放下手中的電話聽筒才捂住了嘴,黑虎突然發出一聲嚎叫,保安部長又及時地發來短信,目標抵達預定位置……花心太監看著閃著熒光的手機屏嗬嗬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