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社會(3 / 3)

萬登喜躡手躡腳地走近大廈後邊的小院像特工又像盜賊,站在院牆下,聽到黑虎四爪落在水泥地麵上發出的嚓嚓聲,從旅行包裏掏出燒雞,一揚手連同塑料袋扔了進去。潛伏在一間平房裏的保安像排球運動員一樣蹦出來,揚起雙手接住從天而降的燒雞,黑虎也狂躁地衝了上去與保安爭奪。保安也惹不起黑虎啊,拿著燒雞圍著那棵丁香樹跑得氣喘籲籲……萬登喜不知道裏邊究竟發生了什麼,拿著手機走出來的花心太監卻心知肚明,學著方黑子的樣子很別扭地吼道“快——收收……收……收網!”

萬登喜還沒有轉過身來,公司總部大院裏瞬間燈火通明,一群保安呼啦啦地衝了過來將他摁倒在地,天羅地網……還不夠啊,花心太監見保安鬥不過瘋狂的黑虎要扔掉手中的燒雞,揚起一隻手蹦起來又吼道:“他媽——人……人人……人贓俱獲啊!”

萬登瑞兄弟倆從縣城回老家鎮子多少年走的都是一條直線,原先的直線是一條國道,眼下也是,隻是早先兒的國道窄窄的,穿過鎮子也就是半華裏的樣子。重修國道時,萬登瑞還是政教部副主任,接受總編的指令帶著幾個小記者做深度報道,路寬了,鎮子也天天欣欣向榮!待萬登瑞升任主任記者再回到老家鎮子,國道兩邊的樓多了也高了,一家家小工廠占據了大片的農田,早先兒的鎮政府也由二層小磚樓變成了七層大樓,與寶隆大廈相呼應,被鎮子上的人戲稱為子母廈……嗬嗬嗬——老百姓的話不能全當真!

萬登瑞坐在副駕駛座上不言不語,坐在後排座上的萬登喜想說話了,聽到萬登瑞輕輕地咳了一聲忙著閉上了嘴巴。司機是個胖墩墩、黑乎乎的小夥子,謹慎地操縱著帕薩特的方向盤謹慎地說:“萬總,咱直接回報社,還是……”萬登瑞透過內視鏡盯著萬登喜那張又緊繃著的大胖臉蛋子哼了一聲說:“到了橋頭停車。”

氣溫逐漸降低,天也早早地黑了下來,寶隆大廈裏燈火通明就是通體發光的燈塔,國道兩邊的酒樓、KTV裏也開始熱鬧了起來,就是一些小酒館裏也聚集著一幫幫舉著酒杯吆五喝六的男人們。緊鄰著方家公司的是一棟新裝修的四層小樓,門前落了厚厚的一層鞭炮紙屑,門前停著一輛輛豪車,站在門前的禮儀小姐和指手畫腳的泊車員忙卻不亂,被霓虹燈陪襯著的招牌大字兒也熠熠生輝……一家新開張的夜店!

萬登瑞看見蹲在門前的方黑子憋在肚子裏的氣逆向爆發,攪動著胃液咕嚕嚕地響叫著衝向喉嚨,嘎的一聲打了一個長嗝兒。方黑子那張被絢麗的燈火陪襯著的黑臉蛋子也緊繃繃的,見到在眼前蹦跳的黑虎才展開了笑顏,也蹦跳著引逗黑虎的花心太監就是一隻討好主人的瘦猴兒……猴兒?是啊,萬登瑞第一次回老家縣采訪,花心太監還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小公務員,是一隻必須穿衣服的猴兒,到了方黑子的小院裏衣服就多餘了,不隻是衣服啊,連屁股後邊的尾巴都是累贅,沒有尾巴蹦躂起來才好看呐……嗬嗬嗬——萬登瑞又看了一眼依舊與黑虎一起蹦躂著的花心太監,咧開嘴笑著,看到萬登喜那張在內視鏡裏鋪滿笑顏的大胖臉蛋子,忙收住笑聲緊閉了嘴,帕薩特很快將花心太監甩在了塵埃中。

很少笑的萬登瑞側目瞅一眼很是驚訝的司機,吧唧著嘴覺得很不是滋味!的確啊,前些日子,萬登瑞去縣城與書記、部長和局長喝酒,方鐸派去的小女秘書唱歌兒一樣將萬登瑞灌得回到家還像在夢中。第二天,劉大頭在手機裏說:“人家至少表達了一點誠意嘛!”狗屁!萬登瑞不想與劉大頭叫板,劉大頭老家在西部山區,三個弟弟、兩個妹妹,早些年都巴望著出人頭地的哥哥能幫他們找工作,最好解決戶口變成城市人,卻不是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能辦到的事情。等到方家公司像一個天天有人往裏邊打氣兒的大氣球兒,弟妹們歲數都不小了,劉大頭就讓侄女、侄子和外甥女、外甥們呼啦啦地撲向方黑子那寬闊也溫暖的懷抱……卻也總是不踏實,政府反腐、八大紀律出台,據說劉大頭也常夜不成寐,煎熬得實在不行了就摁倒絕了經的老婆折騰著吼:“欲壑難填……欲壑難填吶!”

方黑子不動聲色,隻讓花心太監猴一樣耍,耍著耍就有了戲。萬登瑞在看守所裏見到萬登喜沒罵他欠挨折棍子,指著他的鼻子吼:“糞土之牆不可杇也!”連警察聽著萬登瑞說話都像爹,也就是爹!爹死時,萬登瑞剛剛讀高中,萬登喜還小,中間有個妹妹十五歲突然患急症死了。埋了妹妹不久,母親又在鎮外新修的國道上遭遇車禍喪生,爺爺年老體衰,隻能言不能行……那萬登瑞就是父兄,可這個蔫了吧唧的弟弟麵對哥哥的訓斥,永遠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看似深謀遠慮也常特立獨行,卻總是弄巧成拙讓萬登瑞措手不及還必須給他擦屁股,要是真的將棍子棒在萬登喜身上也不知道折了多少根!

花心太監人贓俱獲,先驚動了鎮派出所,所長是萬登瑞的高中同學,短不了求助萬登瑞搶占輿論高地,說到天上去萬登喜隻是想殺狗。可所長還沒有做出放人的決定,花心太監就抖出包袱。萬登喜攜帶的是一隻塞了砒霜的燒雞,那就是投毒,案子的性質驟變。劉大頭向萬登瑞通報時很是無奈地說:“他媽的花心太監這輩子專工於心計,就是放個屁都必須拐仨彎兒才行。我派人將你弟弟弄到縣局前,花心太監讓人送來了法醫鑒定報告,那證據就確鑿了,還揚言驚動檢方,最終的結局由法官裁定。”說來說去,花心太監幫方黑子唱的是一出大戲!

正趕上報社人事變動,也是一場鏖戰,萬登瑞與總編、社長折騰了十多天,平衡左右各就各位了才想起還在看守所裏蹲著的萬登喜。又趕上縣局配合外省警局抓捕一個負案在逃的悍匪,劉大頭也忙得焦頭爛額,待他也想起了萬登喜才與萬登瑞溝通,卻正中萬登瑞的下懷。萬登瑞隨後找了一個常跟他喝酒的律師去折騰劉大頭,以權謀私,理由似乎不是很充分,執法犯法、過度量刑、濫用刑法,一頂頂帽子適不適合劉大頭都必須頂著才行。被折騰得哭笑不得的劉大頭找到萬登瑞,聲言就是得罪方黑子也必須立即釋放萬登喜,萬登瑞哈哈大笑著將劉大頭拉到家中,讓老婆做了幾道拿手的菜與劉大頭吃著喝著才說:“那你老人家的罪過可就真的坐實嘍!”劉大頭沒轍了去騷擾方鐸,方鐸跟花心太監狼狽為奸不在話下,方黑子依舊不動聲色肯定大有文章,花心太監出麵兒蹚渾水才更有意思兒!

劉大頭沒轍了隻好撬動劉豫去找王登瑞,可劉豫的屁股還沒有坐穩當,方鐸便打電話稱他剛從香港回來又是剛剛獲悉,大罵花心太監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不就是一條爛狗嘛!天衣無縫也圓滿無缺……還不夠啊,劉豫走後不久,總編又找到萬登瑞,說市委的賈副書記關照萬家的事情,放狗糟蹋萬家祖宗的屍骨、對萬登喜的事情小題大做都不妥,還是冷靜處理才好!

小司機踩住刹車,月亮拱出了雲層。橋下的沙河幹涸了,拓展國道時橋修得很氣派。萬登瑞拉開車門走下車往橋下走來,萬登喜也屁顛屁顛地跟在萬登瑞身後,像一條追著主人求食兒的小哈巴狗。萬登瑞走下橋突然收住腳,回過頭來死死地瞪著萬登喜說:“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轉身向著一片新墳地走去。

鎮子南邊有了這條水流充裕的沙河,岸邊的蘆葦總是鬱鬱蔥蔥,1950年代鎮政府號召砍掉蘆葦種植莊稼,也收獲了一些,卻無法遏製一到雨季就泛濫的河水。蘆葦地本來就是半沙土質,一次次遭受河水的衝擊慢慢兒地徹底被沙化成了無人問津的河灘地。責任製後,河灘地也承包給了村民,究竟得不到好的收益就罷手了。有人又栽果樹、毛白楊,還是難逃河水暴漲時的襲擾,這片沙灘地就被閑置了。又過了很多年,沙河慢慢兒枯竭,河灘地上長滿了厚厚的一層雜草,留下幾棵毛白楊也沒精打采,倒成了牧羊人願意逗留的地方。

月光下的河灘地上一座座新墳塚倒很氣勢,戳在墳塚前的墓碑一個挨著一個,都是萬家先人的陵墓。萬登瑞將祖宗們的屍骨挪到這片河灘地上之前,沒接收方鐸的真誠,卻不能不買總編的賬啊,畢竟總編背後是賈副書記,回複劉大頭也隻能說不成器的弟弟也該蹲蹲局子,劉大頭深知萬登瑞的苦衷,順其意也未必是壞事。何況,方鐸妥協玩的是障眼法,讓萬績昌父子的墳塚真正變成一座孤島才是最終目的,撬動賈副書記也不過是為虎作倀式的彰顯罷了。待萬登瑞醒過味來跑回老家鎮子,萬家祖墳裏隻剩下了爺爺、父母和祖爺爺們的墳塚,那些萬家人先挖出逝者的屍骨埋在了這片河灘地上,也隻是照顧到爺爺輩的就不錯了。看著孤零零墳塚,萬登瑞抱住爺爺墳前的一棵小榆樹失聲痛哭了……美彩出場萬登瑞始料未及。

美彩很淡定,從兜裏掏出一張卡,說:“這是方六按標準給萬家的遷墳費用。我不是萬家人,本不該參與萬家的事情,這張卡也不是方家人硬塞給我的,是我主動要來的……看看吧萬老師,那些萬家人將祖墳挪了,方黑子命令方六繼續動工,土疙瘩被鏟平了,新挖的這道壕溝就在爺爺的墳塚旁邊……那天,方黑子就站在爺爺的墳塚上得意揚揚大說特說,娛樂城將萬家先人圍在中間,天天聽著爵士樂,讓喝威士忌的男人們踩在腳下……撒尿……還說了一些更難聽的話……畢竟是咱們的祖宗!”萬登瑞沒有顧忌糊滿臉的淚水瞪著美彩吼道:“難道你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嗎?”伴著一股吹過來的夜風,眼淚倏然從美彩那雙桃花眼裏迸濺了出來,看一眼痛苦萬分的萬登瑞哽咽著說:“我……知……知道……卻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麼變得如此玄幻!”說罷轉身走了,沒走幾步被幾塊亂石絆了腳,閃了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萬登瑞猶豫了片刻才走過去,美彩卻自己爬了起來,揚起手捋順了散亂的長發順著一條壕溝離開了。萬登瑞眼瞅著美彩的背影徹底消失後也決定離開了,一直在路邊等著的小司機跑過來要攙扶也趔趄了一下的萬登瑞,卻發現了被美彩丟在地上的那張卡,一彎殘月高懸天宇,月光暗淡,蜷縮在雜草和亂石中的卡卻耀出了刺眼的光!

今天晚上的月亮圓圓的,兄弟倆站在老人們的墓碑前誰都沒說話,爺爺、奶奶和父母的屍骨合葬了,祖爺爺和祖奶奶們的屍骨早化成了泥土,萬登瑞隻好讓人用磚頭刻上×××之位與爺奶和父母的墳埋在了一起,再戳上墓碑也隻是昭示著一種存在罷了。

萬登瑞打算遷祖墳前,用手機聯絡血緣最近的萬登錄,萬登錄與萬登喜同歲,都曾經是萬登瑞手下不出彩兒的學生。聽完萬登瑞的訴求,萬登錄抖著兩片厚嘴唇囁嚅了好久才說:“我東莊的丈人家弄著磚瓦場,雇著一大幫河南爺兒們……這樣,讓我大舅子拉過十幾個人,我出工錢,每人一百塊錢就打發了,萬老師就別操心了。”

萬老師沒有讓萬登錄操心,跟他挺鐵的前社長老杜退居二線後,成了日報社紅白理事會會長。當過兵的老杜聞罷雷厲風行,讓當包工頭的小舅子從工地上拉出三十幾個民工,呼啦啦地折騰著還不夠,從出售花圈、壽衣的小店裏拉了一車冥品,寬宅大院、亭台樓閣、金童女玉還有使喚的丫鬟,再是悍馬、奔馳和加長林肯……都是紙糊的,卻熱鬧!老杜閑下來還搞深度研究,跟萬登瑞回老家鎮子前一天晚上才找出一條芻狗。萬登瑞覺得夠折騰的了,老杜便引經據典,結芻為狗,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用秫秸紮成的芻狗被人高高地舉著,伴著熱鬧的鼓樂從萬家祖墳一路走來。路過方家公司門前,吃飯時喝了八兩五糧液的老杜喝令遷墳的隊伍停住,指揮著耍獅子的人伴著鼓樂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看熱鬧的人們好久後還議論被一個小夥子高高舉過頭頂的芻狗,萬登瑞也覺得芻狗的確很像黑虎。那時候,花心太監牽著黑虎站在大門前,眯著小眼睛笑得的確像受寵的大太監。

又一陣夜風刮來,吹動了丟棄在河灘地上的彩紙,擺在墳塚前的花圈也隻剩下了一個個秫秸骨架。一直老老實實地站在萬登瑞身後的萬登喜突然問:“芻狗呢哥?”萬登瑞愣了愣扭過頭來才發現,那條狗被吊在不遠處的一棵毛白楊上,被風吹動著的也隻是一個稀裏嘩啦又被火燒了一半的秫秸骨架。萬登喜像一個想打仗又沒趕上時機的新兵蛋子,攥著拳頭顛顛地跑了過來,腳下扔著一條條結了疙瘩的繩子很像鞭子,再是一大片踩踏得深深淺淺的腳印兒和長長短短的煙頭兒。憑著芻狗被吊起來的高度判斷,用繩子狠著勁抽打芻狗的絕非嬉鬧的孩童,情景再現也隻能做無邊的猜想,究竟誰趁著夜色鞭撻並焚燒了芻狗就不得而知了。

萬登喜依舊覺得蹊蹺,踮著腳尖伸出一隻手,用中指才夠著一段耷拉下來的秫秸竟然還有一些熱氣兒……萬登瑞也走了過來,仰起頭看了一眼七零八落的芻狗歎了口氣,說:“為什麼今天才把你從看守所裏接出來,想你也應該明白……走吧。”說罷轉身往國道上走去。

萬登喜哎了一聲,卻拿著一條繩子也抽打吊在樹上的芻狗,被燒成炭或沒燒著的秫秸越來越短,鞭長莫及又矢誌不渝。小司機不耐煩也下了車往橋下走來,遠遠地看著萬登喜很滑稽的樣子嗬嗬地笑了。萬登瑞回過頭去吼道:“是不是真想挨折棍子呀?”吼聲震懾了萬登喜,也驚嚇了掛在天上的月亮,顫悠悠得如一個羞答答的小媳婦惶惶地隱進了雲層裏。

萬登喜依舊有耐心等著商欣歸來,有天天用胸脯焐著的銀行卡撐腰,待商欣遠道歸來租房或當房奴都行,卻對時下的天氣無可奈何!這場雨過後,夜晚的天氣將越來越寒了,雨卻依舊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纏綿得可以,那些跳廣場舞的老娘兒們不出來折騰,偌大的廣場便歸萬登喜獨霸了。找一個大紙箱子容易,在廢品站的廢鐵堆裏扒拉出一副鐵架子和舊塑料布也不是難事,萬登喜再將紙箱子倒立著用刀子開出門窗還是房子,支起鐵架蓋上塑料布就是家了……嗬嗬——萬登喜拿著一個細木棍蹦跳著心情依舊不錯。坐著萬登瑞的帕薩特回城的路上,萬登喜突然接到商欣發來的短信,問他好不好,萬登喜隨即回複,好好好真的很好!好就行啊,那商欣就會好好地回來,好好地與他接續早先兒的好日子!

早先兒的日子好嗎?好啊,就在那套不寬綽的出租房裏,有了商欣房子裏就不空了,還時常蕩著一股好聞的味道,香水兒、沐浴露,就是商欣用84液清理過的廚房、衛生間地麵上都飄蕩著一股女人味!還有呢?沒有了,就這樣了吧……萬登喜拿著棍子眺望著來自鬧市區裏的熱鬧燈火,仰著頭來若有所思又一臉茫然,揚起一隻手狠著勁拍打後腦勺突然嘎嘎地笑了,又蹦躥了幾下才說:“怎麼沒有啊?商欣泡的茶、煮的飯,得到老板的獎賞商欣就拎回一瓶廉價的威士忌或馬爹利,也是倒在高腳杯裏,就用手機播放《藍色多瑙河》或《致愛麗絲》……意境啊!”

花子來了,披著一塊塑料布、戴著一頂破草帽、推車電動三輪車悄悄地走過來,躡手躡腳地就容易激動,身子抖嘴上的胡子也跟著顫悠,實在憋不住了才嘎嘎大笑著說:“忘情啊落湯雞!”萬登喜這才覺得渾身濕漉漉的了。花子拽下身上的塑料布,蓋在三輪車上才拎出一個鼓鼓的塑料袋,裏邊有酒有肉就有倆人享受的一頓好飯!

萬登喜搭的塑料棚子裏放著那輛破三輪車,緊鄰著三輪車放著一個小紙箱,翻過來又是餐桌,再從三輪車上拎下矮凳……萬登喜覺得該感謝花子那輛電動三輪車,將矮凳放在花子的屁股下,鑽進紙房子從扔在地上的破羽絨襖兜裏拽出一瓶50度的紅星二鍋頭,幹脆找塊廢紙板兒拿出來席地而坐,兩個人吃著喝著說東道西就是享受!

那天晚上,萬登瑞緊急召見萬登喜,就萬登喜日後的生活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由他出資在老家重修宅院,設法與美彩破鏡重圓……嗬嗬嗬——能重圓嗎?萬登喜站在萬登瑞麵前依舊是一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姿態!

萬登喜帶著一隻毒燒雞伺機絞殺黑虎的那天晚上,將花子的電動三輪車丟在了萬家祖墳裏,虧花子的一個堂弟將三輪車弄回了家。兒子犯的事兒不大不小,花子隻好去求在省府裏當處長的表兄,警方饒恕了兒子,學校卻不留了,表兄又幫花子疏通將兒子轉到了別的學校。花子不像萬登喜腦殘賣掉了祖宅,沒事兒就跑回去瞅瞅,每次回來都向萬登喜報告老家鎮子發生的事情,每件事情多多少少都與萬登喜有關,最令萬登喜震驚的是,方六與萬登喜的閨女黏在床上,卻被美彩撞了個正著,美彩不依不饒。為了息事寧人方六丟下“怎麼著都行”就跟著方鐸去了北京。待方六回到鎮子,美彩早將小旅館連同產權賣給了方栓帶著閨女走了,究竟去了哪裏沒人知道,至少毅然決然地拋棄了老家鎮子。

花子買來一兜武漢鴨脖,啃一個辣得恨不得起來蹦高兒,忙著從萬登喜手裏奪過酒瓶用牙齒咬開蓋子咕咚咚地灌下一大口,啊地噴著酒氣衝著萬登喜哈哈大笑。萬登喜沒笑,仰起頭聽著秋雨敲打塑料棚的聲音。花子不長記性,二鍋頭消解了嘴裏的麻辣又拿著一個鴨脖兒狼叼羔羊般地啃著說:“唉——萬家跟方家就差那麼一個點兒啊……還有美彩……美彩在你這本書上變成了曆史人物,像趙飛燕、楊貴妃、潘金蓮都不合適,應該是反封建、求獨立的自由女神!”

萬登喜瞪著花子氣鼓鼓地從他手中奪過酒瓶,花子又嗬嗬地笑著說:“你心中的女神是商欣,一個如風似柳的小仙女,舉手投足透著陰柔的神韻,有趙飛燕婀娜的身姿,又有楊貴妃攝人心魄的嬌豔,更有潘金蓮討好西門慶的纏綿……嗬嗬嗬——”

花子自小兒對曆史感興趣,長大了又對曆史中的女人感興趣,就是對眼邊前的老婆不屑一顧。萬登喜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從花子手中奪過他剛拿起來的鴨脖兒,啃著嚼著卻不想說話。花子的話有些誇張,卻不是沒有一點根據。萬登喜將商欣弄到醫院寸步不離時時嗬護,慢慢地消除了彼此交流的障礙,也有了發展愛情的契機。萬登喜第一次將商欣帶回出租房,倆人坐在床上暢談美好的未來,商欣拿出了一張卡,卡裏存的錢不多,卻是她的工資卡,隻要能幹下去錢就會源源不斷,隻要二人同心就可以當一個快快樂樂的房奴……卻都是醉酒狀態下的纏綿,待商欣清醒了很多時候又是冷豔的仙女,也留下了很多謎,那就是萬登喜的糾結!

花子曾經勸過萬登喜緊著與商欣辦理結婚手續,萬登喜覺得在商欣麵前提什麼要求都過分,隻要商欣到時候能回到家,兩個人吃著飯說說話兒就是最美的事情。那時候,萬登喜為了逃避萬登瑞的庇護,去一家純淨水公司當送水工。商欣在一家酒樓當大堂經理,回到出租房與萬登瑞喝著酒總是說,隻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直到商欣離開後,萬登喜還對商欣的願望深信不疑,一直潛伏在心中的糾結似乎隻是一時的臆想罷了。

萬登喜從廢鐵堆裏扒拉出來的鐵架子依舊很勉強,歪歪扭扭的被雨中的風一刮就變成了麻秸稈兒,塑料布也很破舊,不說被風雨折騰出來的聲音,被勉強遮蔽著的紙房子也洇濕了一大片又一大片……花子看一眼拿著酒瓶仰起頭來發呆的萬登喜哎了一聲說:“搖搖欲墜啊……不是對你的小美女深信不疑嗎?回來了嗎?沒有吧?就說你那皺巴巴的臉蛋子……就說你那虛胖胖的身子板兒……就說你那摻和著根根白發的腦袋瓜子……嗬嗬——”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嘴,嘴唇抖著又按捺不住,拿著鴨脖兒的手指著萬登喜的襠又說:“你以為自己個兒還是頭嫩牛啊?!”花子的話還是有些誇張,他娘活著時看見花子衣衫不整就歎一口氣說:“男人前邊走跟著女人的手!”正確啊,萬登喜身後跟著商欣時,身上沒有響當當的大品牌,裏裏外外卻也是有衣有衫整整齊齊的,腦袋上有白發、臉上有皺紋不怕,焗發的手藝和化妝品都有著無窮盡的魔力,更主要的是心情!

萬登喜將瓶口放在嘴邊才發現酒沒了,花子很識相地從塑料兜掏出他買來的酒,卻逼著萬登喜拿出一隻燒雞。兩個人吃著喝著萬登喜一再申明,商欣要是騙子幹嗎不拿走她的卡,還送一部酷派大神F2……不是什麼大品牌,卻是商欣的一片誠心,他才辭掉了送水的工作當收購商,自由自在地轉悠就能遇到商欣,也相信商欣不會忘記他們初次相逢的地方。花子搖頭擺腦地撇了撇嘴,說:“笨吧你,那是工資卡……還初次相逢,你以為過日子是唱歌兒呢?”似有萬語千言,又覺得再說多一句都是對牛彈琴,強盜一樣與萬登喜拚酒、吃肉像小時候過年。

一瓶酒又喝光了夜也深了,花子兜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了鈴聲。老婆哭訴頭昏腦漲,血壓忽高忽低,心裏總像是揣著一群小兔子,電視上說這是冠心病、心肌梗塞的前兆……兒子又打電話要錢、房東說郊區的地價天天飛漲,房租必須漲……方黑子又開始打村東那塊責任田的主意了,卻隻想出買白菜的價兒。責任田裏埋著公婆,鎮子南邊的沙灘地早就人滿為患了,別說遷墳沒了地界兒,就是她跟花子死了也無葬身之地了啊……花子煩了就關閉了手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嘎嘎大笑著跑了出去,伴著口哨兒蹦跳著眨眼兒變成了拉茲: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伴我奔向遠方……街頭大道是我的家/塵土暑氣陪伴著我/這樣的命運我也能活……萬登喜抱著空酒瓶張大的嘴巴跟著搖擺著的花子也動,長長的哈喇子落到胸前也不顧,直到花子蹦跳著推著三輪車跑了依舊是一副呆相,直到手中的酒瓶咣當落在了地上才醒過神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萬登喜鑽進依舊滴答著水的紙房子,胡亂地將破羽絨襖蓋在身上呼呼地睡去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廣場邊上,坐在後排座上的商欣從單肩黑色chanel包包裏拿出錢夾打開,抽出一張百元紙幣隔著防護欄遞給了的哥。的哥接了錢,商欣才請求的哥稍等一會兒,她還要回火車站,淩晨三點半的火車,見的哥點了點頭才走下車來。

廣場周圍燈火不欠,被雨水浸潤了光線絢麗也耀目,商欣踩踏著流動著的雨水移步到紙房子前,仰起頭呆立了片刻,聽到熟悉的鼾聲才彎著腰鑽進棚子,隔著用刀子開出的門,看見酣睡的萬登喜一雙睡鳳眼潮了,卻不想驚醒夢中人……是夢嗎?是啊,商欣在廣場上遇到萬登喜的那天晚上,遭到兩個前夫的糾纏打算永遠離開這座城市又覺得無處安身,似乎萬登喜的突然出現才絆住了腳,卻依舊不能安安靜靜地生活!

外省……商欣與第一個前夫相遇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也是外省。那時候,商欣還在一家小工廠裏打工,遇到了前夫也有了姻緣,住在出租房裏很快孕育了兒子。待兒子出生後夫妻間的矛盾也逐漸升級,商欣卻不想帶著兒子跟丈夫回到婆家,一個山清水秀、滿山遍野長滿橘子樹的小山溝溝……婚後,商欣隻跟著前夫回過一次,娘家與婆家隔著一個省份,除了種植上的差異,地勢地貌竟然是出奇的相似!前夫必須回去,還必須帶著兒子回去,理由呢?很簡單,說嗎?商欣沒有妥協就隻能浪跡天涯了。

之後,商欣又有過幾次婚姻,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與她同居的男人陌生也熟悉,彼此的焦慮和壓抑讓一套套出租房先潮濕再幹燥,油火相克眨眼就變成了一堆灰燼,婚房永遠是紙房子!流浪到這座城市,商欣遇到萬登喜始料未及,又似是期盼已久,卻也時常忐忑。那種焦慮不隻是來自萬登喜,還有經常騷擾她的前夫們。

第一個前夫突然傳來不幸的消息,商欣回到外省見到了躺在縣醫院普通病房裏的兒子,卻奄奄一息了,抱著死在懷裏的兒子商欣欲哭無淚,要是前夫放手兒子的監護權,興許會是另一種結局……看到在那座小縣城裏活得很累的前夫,商欣想起萬登喜也感慨多多,卻隻給他發過一次短信就忙著更換了手機號碼。坐在回程的列車上,商欣沒想到又遇到一個前夫,竟然與她在同城裏生活了很久,還在一家公司裏做了高管。為了避開了糾纏,商欣悄悄地中途下車,可她即將到達省城時才發現那個前夫一直跟在她後邊。沒辦法啊,商欣改乘大巴又穿越了三座縣城才把前夫甩掉,可她走進這座有萬登喜的城市,前夫們還會繼續跟蹤,隻要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堅信!與商欣遭遇在列車上,那個前夫接聽完老婆的手機才與她敘舊……有意思嗎?那與萬登喜一起走吧?商欣看著依舊酣睡不醒的萬登喜苦笑了笑,這麼多年,走到哪裏遇到的都是前夫啊!

的哥耐不住地摁響了喇叭,商欣忙著離開了。萬登喜被尖利的喇叭聲驚醒,睜開眼坐了起來,仰起頭愣怔怔地衝著洇透了的紙房頂發呆。一陣風呼呼地撼動了紙房子,雨大了,萬登喜揚起一隻手抹著臉上的雨水咧開嘴苦笑了笑,站起來走出紙房子,發現一個細高挑的小女人鑽進了一輛乳白色的捷達很像商欣便大喊著往前跑去,拉著商欣的出租車卻一溜煙地跑了。

站在廣場邊上的萬登喜伸出手,使勁地揉搓著惺忪的睡眼。一陣強風呼呼地刮過來衝擊著紙房子,先是支撐塑料布的鐵支架倒了,再是被洇濕了的紙房子也轟然軟在了地上。瞅著一大堆黑乎乎的東西,萬登喜無奈地笑著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雨更大了。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