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輿初時看見許多好批頭,甚是歡喜。及看到後麵,見“不準考選”四字,便心下著忙,連連打恭道:“貢生許選,原係朝廷憐念老儒不能上進,特賜一命之榮,以崇好學,從無考而不選之例。貢生既已到部,又蒙賜考,惟懇老恩台開恩賜選,他非所望矣!”周文選道:“本司不是吝惜一知縣,不與黃兄選去,因見黃兄高才,非貢途中人,故不忍輕擲耳!”黃輿道:“貢生蒙老恩台作養,豈不自知?但貢生今為老馬,豈能複作千裏之想?隻求老恩台慨惜一枝為鷦鷯地,則銜恩不淺矣!”周文選道:“黃兄方才若是不考,競選一官這到罷了,賢否本司可以無愧,既領佳章,明明美玉而作囗囗之用,則是本司無目,為朝廷失賢,嗚呼可也?黃兄不要以從前失利而餒其氣,文章一道本司頗頗自負,若是黃兄下科不聯捷飛騰,則本司剜目以謝,再不敢論文矣!”黃輿道:“老恩台垂愛至此,真不啻天地父母!貢生雖駑駘,亦不敢負伯樂之顧!但有苦衷,不瞞老恩台說,貢生久客長安,資斧罄矣,衣食已不能充。若再候三年,將索我枯魚肆矣,尚何飛騰發達之有?”周文選道:“本司既為朝廷愛才,自當為朝廷養士。黃兄廩給,本司自有設處,不必介意!”
黃輿見周文選好意勤勤勸勉,無法奈何,隻得依允。周文選就叫留飯。飯罷,說道:“今日之考,實貴相知與敝堂翁見教,然考過這番勸勉,卻是本司與黃兄文字相知,莫要也認作王相公之力。”黃輿又打一恭道:“文字相知,古今快事,貢生雖非其人,而蒙老恩師知遇,真所謂有一知己死不恨矣!至於夤緣關說,非但力不能為,即力能為之,而薑桂之性於進身之階,亦不願為也!老恩台所論王相公,非親非舊,實與貢生無識,決不敢因一時之誤傳,而假冒以為榮!”周文選驚訝道:“這又奇了,今早敝堂翁明明對本司說:‘昨日在郊外送行,會著王相公親口講的。’若黃兄不相知,他如何得知,又如何肯講?”黃輿方驚驚喜喜道:“原來他就是王相公!”周文選道:“黃兄想起來了麼?”黃輿道:“門生昨日無聊,城南閑步,偶入寺中,見方丈中一白須老者閑坐,門生以為遊賞之人,偶爾接談。問及門生行藏,門生因胸中氣苦,不覺將情實告,實不知他是當朝元老,且暗為提挈也!”周文選道:“原來如此!今日若不講明,本司隻認做情麵,不但失此老一段高義,並不知黃兄貧而有守。”黃輿再三致謝辭出。正是:
夤緣無路莫言癡,君子常逢君子知。
漫道人生都是幻,老天作事每多奇。
黃輿回到寓所,心下暗想道:“誰知無意中遇了這個大相知,暗裏吹噓,可謂一時僥幸。今日赴考,無心中又遇了這個大相知,文字相知,又可謂萬分遭際,一個貢生前程,得這兩個相知,自然登時選去,誰想空歡喜了這半日,回來依舊還是一個窮貢生,守候下年科舉。與不遇知己何異?豈不可笑!總是命中無這一頂紗帽之分,故顛顛倒倒如此耳!隻得安命罷了。”過了數日,終虧周文選之力,將他選了個大興縣一個儒學訓導,衙門冷淡,俸祿雖薄,足供衣食之費,得以安心讀書,守候下科。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皓首老兒否極而泰,
黑心小子攛轉麵皮。
第二回
小器子妄希榮既得複失
大度人不記仇善始全終
詞曰:
莫妄想尊榮,德大功名方大。試看功名之際,全不開驕詐。老天到底不欺人,為善朱衣掛。報應從來不爽,勸君家休訝。
卻說汪費在家,倚著舉人身勢,無所不為。守到下科,帶幾個家人,坐一乘騾轎,依舊興勃勃的進京會試。一路用強使勢,呼麼喝六,隻燥自家脾胃,不管他人死活。歇家飯店、並行路的客人無不受他的臭氣。一日行到山東地方,忽然黃河水漲,將大路淹了,隻得尋小路轉去。小路遠,一時轉不到,天晚了,沒有宿店,大家著忙,忽樹林裏閃出一所莊院,甚是幽野。隻見:亂石疊牆,疏離成院。一帶溪流斜跨小橋,數株喬木高侵雲漢。心遠地偏,望去青山如畫;林深路僻,行來白石生苔。車馬不聞,古木寒鴉村路靜;牛羊時下,夕陽閭巷晚煙多。隻認做郭村農舍,誰知是田井讀人家?眾人望見有人家,便道:“有處借宿了。”也不問是甚麼人家,便一齊擁到莊前,兩三個家人跳下牲口,竟乒乒乓乓亂敲。裏麵莊客聽見,慌忙來問道:“甚麼人這時節打門?”家人答道:“我們是上京會試的春元相公,因大路上水淹了,轉路來,趕不到宿店,要借你們這裏住一夜,明早就行。”莊客道:“既是借宿的,等我稟過主人,來接你們進去。”莊客才轉身進去,汪費早已出了騾轎,兩個家人跟定,擁入草堂中來了。隻見一個人,年紀隻有四旬以外,頭戴一頂栗色氈帽,身穿一領白布直裰,手中拿了一本書,坐在堂中閑看。莊客正在那裏報事,汪費已到麵前,那人忙放下書,立起身,要與汪費施禮,汪費將手一舉道:“主人家,請了!”就一屁股坐在上麵。那主人也隻得在旁邊坐下道:“老先生想是轉路辛苦了?”汪費道:“正是,小路崎嶇,甚是勞頓,隻得要借此草榻了!”那主人道:“下榻不妨,隻是村野人家,褻尊不便!”汪費道:“出路的人,比不得在家,隻得將就些罷了。”那主人道:“轉路來,想是還未曾夜飯?”家人在旁應道:“正是,主人家可收拾些酒飯請相公,牲口也要些草料,明日一並相謝,不難為你們。”主人聽了,就吩咐莊客去打點。此時草堂上已點了燈,汪費就將那一本書拿起來,一看是一本朝報,因笑說道:“鄉裏人家看朝報,大奇,大奇!”因問道:“是哪裏來的?”主人道:“偶然一個京中朋友過此遺下的。”汪費展開一看,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