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閑步到城南一個寺中,隻見大殿中擺著幾席酒,有人看守,不便隨喜,便從廊下走入方丈中來。隻見個白頭老者坐在裏麵,邊旁一個童子跟隨。黃輿認做也是遊玩之人,便與他拱拱手,也就坐下。那老者見黃輿也是個老人家,因問道:“兄貴處、高姓?”黃輿答道:“學生姓黃名輿,新安人。”那老人道:“既是徽州,兄知道許相公近日好麼?”黃輿道:“許相公居鄉大有品望,府縣閑事一毫不管,終年杜年養高,近已七旬,步履不衰,時往來黃山白嶽之間。”那老人道:“聞得貴處黃山,也要算一個名勝?”黃輿道:“黃山有天都、蓮花、雲門、剪刀三十六峰,又有前海、後海,溫泉、湯泉之奇,雖不敢與五嶽爭衡,實可稱東南一大觀也。”那老者又問些閑事,見黃輿對答如流,因叫送過一杯茶來,又問道:“兄到此貴幹?”黃輿初說些閑事,欣欣而談。見問道自家身世,不覺感動於內,蹙了雙眉道:“老先生,學生之苦,一言難盡。”那老者道:“有何苦衷?不妨見教。”黃輿滿腔苦楚,正沒處告訴,見老者問他,便將曆年不貢,今幸貢了,鄉場不中,吏部候考及動呈子之無用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如今盤纏用盡,候考又無日,歸去又不能,進退兩難,故終日在此東西流蕩,明日尚不知死所,老先生,你道苦不苦?”那老者道:“一個貢生考選多大事兒,吏部便如此作難?深為可惡!兄不消著急,明日自有公道。”說不了,外麵喝道聲響,有甚官府來了。黃輿就與老者拱拱手,別了出來。剛走到廊下,那位官長已劈麵衝來,衙役吆喝,黃輿沒處躲避,隻得側身立在一旁。讓他過去,問人方知是吏部尚書,心中想道:“早知是他,方才扯住了,將苦情哭訴一番,就得罪處死,也還做一個明目張膽之人,強如不瞅不睬,這等憂悶吃苦!”見天色將晚,隻得回寓安歇。
次日清晨,因無事,睡尚未起,忽聽得外麵有人亂亂的尋黃輿相公,隻得起身穿衣,那人已到房門外,說道:“老爺立請黃相公去考。”黃輿道:“你老爺是誰?”那人道:“是吏部文選司周老爺。”黃輿聽了驚訝道:“前日動呈子那樣苦求,隻是不理,為何今日忽有此高情?”因說道:“隻怕你們差了?不是我。”那人道:“現有牌位在此,怎得差?”因將牌遞與黃輿看。黃輿接了一看,隻見牌上寫著:
仰役立喚徽州府祁門縣準貢監生黃輿,即刻赴本司聽考,毋誤。
黃輿看見是真,滿心歡喜道:“不知是甚緣故?”隻得梳洗,穿了公服,取了筆、硯、卷子,跟了原差,竟到文選司私衙裏來。傳一聲梆道:“黃貢生已喚到,就請入衙相見。”原來這文選司姓周名兼,是河南有名進士。一相見了,黃輿忙下禮庭前,周文選用手攙起道:“私衙相契,不必如此!”就叫看坐,黃輿再三不敢,周文選苦讓,黃輿隻得在旁坐下。周文選先開口說道:“本司因衙門事冗,竟不知黃兄到此,今早敝堂翁承貴相知王相公吩咐,方知黃兄候考已久。本司才力苦短,彼書吏蒙蔽,多有得罪!”黃輿聽了,摸不著頭路,隻得含糊應道:“貢生循序候考,自是常規,今蒙老恩台破格收考,恩出望外,感激不盡!”就取出卷子、筆、硯來,打一恭道:“求老恩台命題!”周文選道:“黃兄既來到就是,也不消考了。明日與黃兄取入知縣行頭,以謝久羈之罪何如?”黃輿道:“蒙老恩台培植,固莫大之恩!但貢生愚魯,示考以為考,於心有所不安。況朝廷明器,不敢濫叼,還望老恩台賜題,容貢生竭駑馬之才,於篇章之末,求老恩台公閱,或堪百裏,或堪佐二,悉聽老恩台裁酌。如過蒙額外之施,倘小才大受,異日得罪民社,不獨失貢生求榮之本念,未免傷老恩台鑒別之明矣!”周文選聽了,肅然改容道:“原來黃兄君子人也,到是本司失敬了!”因叫衙役旁設一座,出題就是:“君子人與君子人也”二句。
黃輿領題就座,周文選即退入私衙。直待黃輿做完文字,方又出來。黃輿呈上卷子,周文選看了大驚道:“原來黃兄不獨其人君子,其才亦君子也!”因取筆將卷子大批道:“字字闡發性道,言言理會聖賢,異日立朝,當步武朱、程,宜留為鹿鳴嘉賓,瓊林上士,以輔佐天子,為聖世羽儀可也!若長才短馭,本司為失職矣!不準考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