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費笑道:“仕途交際,從來如此,老師不必太泥!”黃輿道:“此事不獨學生不敢,就是天隱亦當謹守,倘一失足,悔之晚矣!”汪費見黃輿不受,隻得罷了,各自上轎而去。正是:
小人作用倚黃金,專以黃金買黑心。
到得一塵都不染,始知空自用機深。
黃輿別了,竟自往南上任不題。
卻說汪費往北,一路上想道:“黃老兒如此迂腐,雖中進士,隻怕做官終不發揚,結交他也無用處。”便丟開不在心上。到了京師,果然銀子上前,各衙門一頓夤緣,便都道他少年有才,複任三年,又鑽謀行取,吏部得他賄賂,許他道:“隻消新按院有個薦本,便好替他維持。”汪費見吏部許了,滿心歡喜,隻思量去鑽謀按院。打聽按院又出京了,恐怕他先到江西,訪知他貪酷之事,便難夤緣,隻得連夜趕出京來。
到了南京,雇船上江西,船家因價錢少不肯去。汪費的家人、衙役便使勢將船家痛打。船家被打,吆喝連天,隻見旁邊一個人,頭戴一頂高方巾,身穿一領布直裰,走過來相勸道:“列位,為何事打他?”家人道:“江西德安縣知縣汪老爺考滿回任,雇他的船,與他三兩銀子船錢,他還嫌少不肯去,你道該打不該打?”船家道:“三千裏路,人工吃用,也要盤纏得來,方好服侍老爺。老爺就不肯添價,也須好說,怎麼就亂打?”家人道:“這個打算不得打!稟知老爺,狗筋還要打斷你的哩!”船家被打,隻不肯放他,急得哭將起來。旁邊勸的那個人說道:“你也不要打,船家,你也不要哭。他老爺既與你三兩銀子,你若嫌少,我也要往江西,你後稍頭順便帶了我去,我幫貼你一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家人道:“這個我們可以做得情,隻要他後稍頭搭得下。”船家道:“搭是搭得,隻是就添一兩,也還不夠吃用。”那人道:“好好裝載,倘果然不足,我再加你幾錢也是小事!”船家不敢再言,隻得裝載兩家上船,就開船往上江而來。
一日,汪費坐在艙中無聊,因推窗閑看,忽看見後稍一個戴方巾的,因問道:“是甚麼人?”家人稟道:“前日因船家嫌船錢少不肯去,是搭船的。”汪費道:“搭船也罷了,可問他是何等樣人?”家人忙走到後艙,問那人道:“老爺看見,問你是甚麼人?”那人答道:“我是山西人,會相麵。”家人回報道:“那人是個相麵的。”汪費道:“既是相麵的,可叫他來與我相相。”家人因叫那人道:“老爺叫你相麵。”那人道:“我是山西人,又不服你老爺管,你老爺為何叫得我?”家人道:“天下官管天下百姓,怎麼叫你不得?”那人道:“相麵雖小道,名列九流,往往有賢者隱遁於中,卻也輕慢不得。”家人道:“那個輕慢你?快去,快去!”那人因走到中艙來,將手一拱道:“老先生請了。”汪費見他拱手,也不喜歡,便坐著不答禮,隻說道:“你會相麵麼?”那人道:“頗知一二。”汪費道:“既會相麵,你可細細相我一相,看我的官要做到甚麼地位?”那人真個細細將汪費看了一回道:“我看老先生頭圓麵方,眉清目秀,倒也是科目出身,更兼聲宏氣壯,異日前程八座有分。”汪費聽了歡喜道:“到也相得準。”叫家人取一張椅子與他坐了細相。那人坐下又相道:“老先生功名顯達不消說得,隻可惜準頭帶鉤,為人少些慈祥愷悌,多招人怪。”汪費道:“我們做官的不怕人怪。這也罷了,你隻相我幾時可以行取?”那人又相相道:“老先生還是要奉承,還是要直說?”汪費道:“就直說何妨?”那人道:“若終身前程大有好處,若說目下氣色甚是滯晦,隻怕早晚有人參論,須要小心防範!”汪費道:“這就胡說了,新按院又未入境,就是來時有些話說,我拚著幾千銀子送他,他難道是不要的?除他,再有誰人參劾?”那人道:“我據相看,也未知準否,老先生何必著急?”汪費道:“你可再細細看,就有人參論,還不傷事麼?”那人道:“事雖無傷,隻怕有些時牢獄之災。”汪費聽了大怒道:“這等胡說,若在我衙門裏,就該打你一頓板子!可惜是路上,且饒你去!”因叫家人:“快趕上岸,船中不許容留!”眾家人便七手八腳,將那人推出艙去,立刻叫船家攏船,將他行李亂丟在江岸上。那人叫跟的人同走上岸,笑嘻嘻說道:“如今趕我上岸,隻怕相準了。若晦氣撞到我們縣裏來,隻怕還要枷號示眾哩!”說罷,竟自開船去了。不一日,到了縣中,依舊洋洋得意,橫行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