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耳
短篇小說
作者:徐岩
老範跟自己的女人進山裏有兩個多月了,頭一個月他整天都鼓搗那些木耳菌子。就是把菌種放進封好的罐頭瓶子裏,或者拿塑料袋紮緊。單等著雨季來臨時讓其發酵。
後一個月他就鋸木頭,把從紅旗林場伐木組買來的半車木頭一點點的鋸成段,備著生木耳菌子用。他一天鋸幾根,排在向陽的山坡上曬著。幾天下來,那些木耳段就有氣勢了,一大片,又一大片,橫豎都能數得過來。
兩人住的木窩棚比去年的蓋得要結實,棚頂特意碼了成排的粗木頭,是清一色的黃玻璃樹杈子,壓兩層泥才鋪了油氈紙的。油氈紙上麵又被老範砸了層草皮。離遠了看,像罩了張偽裝網似的。
老範很為自己在幾年前攬下的這樁活計得意。純粹的手藝活,又不是重體力勞動,每天跟大自然接觸,花啊草啊,加之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空氣,活得神仙一般。
老範的女人比他小四歲,是後嫁過來的,有模有樣的,跟他相看的時候,隻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得供她的娃念書。老範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自己身邊缺啥也不能缺了女人。拿他自己話講,這麼多年來他虧大發了,再不能對自己不好了。二十幾歲就在城裏幹苦力,扛過麻包,蹬過三輪車,幫人家挖下水道,吃進了辛苦,可到頭來自己的原配老婆還是跟人家跑了。原因太簡單了,不就是跟著他,日子過得苦嗎?
老範沒子女,後找的女人年輕,長得還挺有模樣,供人家個娃娃念書,是理應做的事情。
大山很清峻,除了樹還是樹,有著永遠都抹不掉的綠色。這綠色其實對於老範來說,那就是一種倚托,一種真正的踏實。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一種想法,白天在向陽的山坡上幹活,不厭其煩地鼓搗那些木耳菌子,淋水、翻包子、植菌種,渴了喝從山根根處泉眼子裏接來的水,餓了升火讓女人給他撈麵條吃。到晚上燉一小鐵鍋山野菜,放一丁點的鹹肉借味,一壺白酒就不在話下了。
老範剛進山的時候,他跟林場的人說,能不能把張廣財嶺北坡那塊林子包給他,哪怕是多加些錢也中。可林場的人沒答應他,說采伐的文件上沒批那一段呢,是自然林,留做資源的。老範知道那塊林子好,樹大林密,有利於他的木耳菌子生長。
他在山裏通常要住五個半月,經曆三分之二的雨季,他種植的木耳菌子會像新出生的嬰兒般成長,采摘後曬幹,最後拿到城裏的集市上去賣,好耳子每斤至少能賣上一百多塊錢,多實成呀。
老範在山裏這段日子是快樂的,他並不寂寞,離他木耳養殖場不遠,還有幾個從關外來的養蜂人。他們頭上臉上要經常塗抹上新鮮的黃泥,或者扣一頂紗網帽子,在蜂箱旁穿梭。讓老範覺得很有意思,也很有趣。老範就管他們叫養蜂人,路過時跟他們打招呼,說客氣話。還幻想著哪一天能坐下來像一家人一樣喝頓酒。
老範管他的女人叫小滿。人家其實不叫這個名字,是他在女人過門那天晚上給起的新名。老範跟身材豐滿的女人鼓搗完那件有趣的事之後,就跟還處在嬌羞狀態的女人說,你的名字是你娘起的吧,好模好樣的一個女人,咋就叫個那般豔氣的名呢,不好不好,俺給你改一個吧。外麵不是下雨了嗎,雨季來了莊稼好生長,幹脆就叫小滿吧。女人也沒有怪他,想叫啥都一樣,有飯吃有衣穿就中。女人原先的名字是豔了點,是一個嬸子給她起的,叫馬春花。
老範娶了她的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帶她到山上來了,兩人一塊種木耳菌子。
老範先去鎮上給她的娃交了學費和夥食費,再購置了在山上生活用的一些用品,就帶著新婚的女人離開了村子。
兩個人到山上之後都有了新鮮感。老範是覺得身邊有了個女人,能在幹活疲乏、夜色降臨後有人給他做飯,陪他打發寂寞時光;小滿則是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大山,一下子就被滿眼的蔥綠震撼了。她在心裏想,這日子是遼闊的,不像那些個她曾經經曆過的土裏刨食的日子,這絕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老範突然覺得自己渾身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整日不停地在長滿了青草和榛棵的山坡上奔走,伐木頭做木耳段,檢查菌子的繁殖,去山根根下的泉眼子裏背水。累了就坐下來抽紙卷的葉子煙,喝女人給他泡的涼茶水。
有時候老範是盼著天黑的,天黑了他就可以跟自己新娶的女人做那件事,他真想要一個娃,屬於自己的娃娃,到老了好養活他。
我曾經以為在大山裏搭窩棚住下,種木耳菌子是一份簡單輕快的活。其實則不然,那也是一份苦差事。大山是不通火車的,雨季來時霧氣也大,樹葉子淋了雨,能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老範早在兩年前開始種木耳菌子時就從鎮上買了張地圖,拿油筆把他所在的那塊巴掌大的地方圈住,上麵印著的四個小字是紅旗林場。
從紅旗林場往東,清一色都是逶迤的山脈,其間分布著一些個大大小小的林場和伐木作業點,如大王家林場、韓家園子林場、小孤山林場,大烏蘇和小海林伐木作業點。就是這些座座相連的大山,使老範突然間就有了氣魄,甚至於說是男人般的精氣神。
誰也不知道老範除他剛娶的這第二個女人外,心裏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已經失去了自由的女人。她對於他來說是重要的,而且相當重要。他們的愛情用一個詞可以做概括,那就是曇花一現。老範和那個女人隻有一次短暫的身體間的接觸。女人姓薑,在鎮裏開飯館,一個很小的飯館,隻有三張小木桌。因為買他的黑木耳才熟識了,才對她好。
起初的好隻是生意上的接觸,女人買老範的黑木耳,老範順便坐酒館裏喝幾杯。女人做生意精明,每次買老範的黑木耳都要討價還價。老範則略微顯出男人的大度來,少一塊錢就少一塊錢,也掉不了多少肉。自己的心裏該有個平衡,人家要是不占你點便宜,幹嘛買你的木耳呢。
小飯館靠山,在山根底下,一條沙土路橫穿其間。來小飯館吃飯的人多半是趕山拉木頭的大貨車司機,個個都胡子拉碴的,臉上滿是倦容。可他們的口袋裏有錢,錢裝在帆布工作服的裏麵,一掏出來就是一遝。這些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掙錢是一把好手,喝起酒來也是爺們。他們從不吝惜錢,也不吝惜自己的身體。玩方向盤是沒有保險的,何況他們跑的又全都是崎嶇的山路,安全係數哪說得準呀。
紅燒肉和黑木耳炒白菜片是兩道叫得響的下酒菜。大貨車的司機們從大山深處的伐木場裏開車下來,隔老遠就聽到了大馬勺叮噹作響的敲擊聲。他們的肚子也跟著響了,停車打尖吧,別的事情哪還管得了。
老範跟女人賣了半麵袋子曬幹的黑木耳,也不急著討錢,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前喝酒。那會兒他的老婆剛跟一個倒騰糧食的男人跑了,心裏麵正有無禁的哀傷翻來倒去的,不喝點酒咋能消化得了呢。半碗紅燒肉、一碟鹹菜條,能喝上一兩個鍾頭。反正老範有的是時間,他也需要消磨時間。他喝著酒看著女老板娘的臉,他把女人的臉比做是一朵桃花,快要謝的桃花,可快要謝的桃花也好看啊,也比自己跟人家跑的老婆強呀。
老範喝著酒也等著小飯館的女老板娘給她付錢,是剛賣的半麵袋子黑木耳錢,當然,女人給他結帳時是要刨去酒菜錢的。
那時候女人對他好,是看上了他種植的黑木耳,方圓百裏都挑不出來的好耳。肉厚質好,吃起來筋鬥又有營養,實乃降血壓的純綠色食品。
那時候女人所謂的對他的好,就是多給他打半兩酒,再送他一小碟鹹菜,拿新殺的豬肉切細絲炒的卜留克,拌蔥花和辣椒油,吃起來特爽口。雖說不值幾個錢,但也是女人的一份心意,不是有句話嗎,千萬別不拿女人的好不當回事,女人不敬早晚是病。
後來兩個人就有了那一次曇花一現,有了一次肌膚之親,那自然是後話,有空閑時還要說的。
紅旗林場的人把山看成資源僅僅是兩年前的事。
他們把山成畝的包給了承包人,還把一些坡地、溝崗也包給外來的打工者,允許他們種黃煙、種人參、種木耳菌子,讓他們養蜂釀蜜,在搞活林區經濟的同時,也得到一些收入。
老範當時找到林場林管科負責人姚玉清的時候,兩個人費了番口舌,老範隻為把承包費降低到百分之三十。並答應每年給姚玉清個人十斤好木耳外加四瓶好酒兩條好煙。姚玉清卻不吐口,說這不是逼著俺占公家便宜嗎,這是逼著俺犯錯誤啊。沒辦法老範隻好找到了他在林場食堂當管理員的堂兄,生拉硬扯地拖著姚玉清喝了頓酒才把事情解決掉。
老範就發誓要把每根木頭段上的木耳菌子都種好,他要賺錢好養家糊口,好在村子裏蓋上兩間亮堂堂的大瓦房,好再娶一房婆娘。
讓老範感動的是,第一年承包期限到了之後,姚玉清沒有收他的好煙和好酒,隻是把那十斤好木耳拿回到了場裏,還付了他錢,雖說按最低價給的,卻也足以讓老範感動了一把。
老範後來聽說,姚玉清是自己花錢買了那十斤木耳,分給科裏的幾個職工做福利了。
老範是喜歡喝酒的,但他不習慣一個人喝,一個人喝酒沒勁。
老範就去山坡的另一麵找那個養蜂的男人一塊喝。老範帶上酒和一大塊淹好的鹹肉和一些泡好的黑木耳,路過酸梨溝的時候又采了一大把野韭采。那會兒老範還是單身一個人呢,那是他承包那塊山坡第一年夏天的事情。老範心裏憋著一股火,老婆被那個倒騰糧食的男人領跑了,僅有的一筆存款也被女人席卷而走。老範想喝酒隻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想找人嘮叨一番,就把心裏邊的委屈釋放出去了。
養蜂人是一對夫妻,老範早就觀察好了,白天去隻能看見女人而看不見男人。等他去後才知道,他們都是從安徽來的,把蜂箱放了排之後,男人就可以騰出手來幹別的事情了。大體是這樣的情形,男人去附近的林場伐木隊伐木頭賺錢,女人則留在家裏養蜂做家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