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想殺人。妻說那就殺我吧。我問為什麼。妻說殺別人得償命,撇下我和孩子,你獨自走了享清閑,美得你。我說,殺你就不償命了?妻說,我可以寫個字據,說我願意叫你殺。我搖搖頭,說那不行,我沒有殺你的理由。妻問,殺別人就有理由?我連連點頭,有,當然有!妻轉臉進了廚房,聲音從廚房門飄出來,說光你有理由不行,國家也得有理由才行。我讓我的聲音飄進廚房裏:國家太忙了,又大,難免有疏漏的地方,我不想等等靠靠的了,自己動手,自食其力。廚房裏再沒飄出話。我把桌上的東西吃掉,抹嘴站起身。從廚房裏走出的妻說,昨天喝的酒今天還管事,張口殺人閉口殺人的,要不,今天別上班去了,省得在班上胡念叨,叫人聽了笑話。我愣愣地看著妻,說喝不喝酒與殺人有什麼關係,那些人,喝了酒我想殺,不喝酒我也想殺。妻看著我出門,為了讓妻明白我的清醒,我攥手做了個握刀的動作,胳膊在空中輕輕揮舞的時候,我看見妻笑了。妻的笑更加堅定了我殺人的決心。

出小區大門往南沒走多遠,就是在百貨大樓那裏,我停下來。百貨大樓的門窗被捂得嚴嚴實實,裏麵什麼也看不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斷定裏麵有人,可究竟有多少人,男的還是女的,男的多少女的多少,就拿不準了。我握緊拳頭對著鐵皮落地大門猛捶幾下,角落裏一個縮著身子打盹的民工被驚醒了。他甕聲甕氣地說,現在還不到開門時間,別把保安捶煩了,出來揍你。我有點生氣,心想我一不偷二不搶,就是想證明一下裏麵有沒有人,憑什麼揍我,要是捶幾下門就嚴重到挨揍的程度,那我殺人的理由就更充分了。我扭頭看了看角落裏的民工,對著鐵皮門又是一陣捶打。百貨大樓不卑不亢,民工不耐煩了,聲音拖拖拉拉從蜷縮的兩腿間擠出來,大哥,你叫我再睡一會兒不行啊,昨晚安了一晚上廣告牌,一會兒還要去疏通下水道。我心裏一樂,誰叫你拿保安嚇唬我,現在還就是叫你睡不成了。

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去,伸手拍拍民工的肩,說,兄弟,我想殺人。民工一個激靈站起身,翕動著鼻孔嗅了嗅,驚恐的臉上滲出笑,說,大哥,我也想殺人。我高興了,友好地拉起他的手,說真的嗎,你怎麼不早說,早說我就沒閑心捶那門了。他後退著身子不走,說大哥別開玩笑,歇一會兒我還得去疏通下水道呢。我說沒和你開玩笑,你不是想殺人啊,我也想,我們做個伴,一起去殺。民工還是不走。我急了,問他到底想不想殺人?他說想。我說這不就得了,走!民工一羅鍋身子蹲下了,說你去吧大哥,咱們殺的不是同樣的人。我說,你想殺誰?他說想殺他們村的民兵連長。民兵連長,你有殺他的理由嗎?我覺得我問的問題很重要。他說有,但不能和大哥說,說了叫大哥笑話。我說扯哪裏去了,一個想殺人的人哪有閑心笑話人,你想說就說,不說我去殺人了。

沒想到他伸手把我拉住。大哥,我想和你說,不說我快憋出毛病來了。我扶住他搖晃的身子,嚴肅地說,兄弟,你不能憋出毛病,憋出毛病你就不能殺人了!他咬牙切齒地一跺腳,說我們村民兵連長那混賬東西不是人。我說兄弟你說得對,混賬東西不是人,別咬牙,你一咬牙有的字眼我聽不清,說說你們村民兵連長怎麼個混賬法吧。民工狠了狠心,終於說出來。他說民兵連長趁他在外打工的時候睡了他的媳婦。我有點犯難了,說這活路一個巴掌拍不響,最好先管管你媳婦。民工說,不用管,這事根本怨不著我媳婦,如果非要從我媳婦身上找個錯,就是我媳婦長得俊了點。我說哪裏的話,長得俊怎能成了錯,誰不想長得俊一點。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臉上彈出了笑,但看著他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把笑趕緊繃進臉裏了。

我皺起眉,說兄弟,這樣說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媳婦沒錯,那民兵連長就是強奸了,強奸是要蹲大獄的,你們為什麼不告他。民工一臉的難為情,說一告村裏人不就都知道了。我說不告村裏人就不知道?他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不告村裏就那混賬東西、我媳婦和我知道,我兒子知道不知道還拿不準,我媳婦說那晚我兒子像是睡著了,不過民兵連長欺負她的時候,她像聽見過兒子哭,我們村九百人呢,九百人多,還是三個半人多?我說我明白了,你這是顧全麵子,顧全麵子的最好辦法就是殺人。對對對。他雞啄米似的對我笑。我說看著你身板挺硬實,打仗也不會太吃虧,就沒找因由和他幹一仗先出出氣。他連連搖頭,說他這身板幹活行,打仗就差遠了,民兵連長是武警複員的,會拳把式,還是村支書的狗腿子,打仗我吃虧不說,村裏處理起來也會向著民兵連長。我無奈地點點頭,這樣的話,隻有殺人了。對對對,殺人。他攥起拳頭在大腿上捶幾下。

我覺得這事得幫他一把,又琢磨幫他會不會耽誤我殺人。民工開口了,大哥,我再睡一會兒,過一陣得去疏通下水道。我疑惑道,不是說好了去殺人,怎麼,打退堂鼓了?他說沒打退堂鼓。我說走啊,早殺了早利索,拖拉著叫你憋出毛病來就殺不成了。民工沒反應。我看看表,給他一分鍾的考慮時間。他還是沒反應。我說,兄弟,你去不去?他仰臉看我,大哥,去做什麼?我說我們剛才說什麼了,去殺人啊,先去殺你們村的民兵連長,別磨蹭了,殺完回來我還得去殺我的。民工客氣地對我擺擺手,說大哥你去殺你的吧,一會兒我還得去疏通下水道。我有點煩,不殺你們村的民兵連長了?民工的臉上有了和藹,進而冒出一層神秘,站起來向我靠近。我說走吧,轉身邁步。我的肩膀被民工扳住了,原來他不是想跟我走,是想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說話。我耐著性子聽他說。

他說民兵連長的媳婦也叫人睡了。沒等我問,他就說是村支書睡的。我吃驚道,村支書睡的,那民兵連長?民工說,我們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事。我問民兵連長知道嗎。民工若有所思地說,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說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怎麼會是也許呢。民工說村裏有人看見民兵連長兩口子和村支書三個人在村頭飯店裏喝酒。我說這和知道不知道有什麼關係。民工理直氣壯地說,咋能沒關係,要是民兵連長知道,咋能三個人在一起喝酒?我說那就是不知道了。民工搖搖頭,也難說,我們村民兵連長很喜歡喝酒。我說,你的意思是說,民兵連長為了喝酒,明明知道裝做不知道?民工齜牙一笑,說你真聰明啊,轉而又衝我搖頭,說,是不是真知道也難說,所以才說是也許,其實紙裏包不住火,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我說我明白了。他問我明白啥了。我說,你們村民兵連長媳婦和村支書相好,對民兵連長來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他不知道,再一種是明明知道,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做不知道,貪圖跟著村支書吃點喝點。他咧嘴一笑,說你不明白。我看出他的笑裏捎帶著輕蔑,心裏有些不痛快,口氣也就硬了,說,兄弟,翻過來掌心翻過去掌背,明擺著的事,不就這兩種情況嗎,一個是民兵連長壓根不知道,就是人們說的蒙在鼓裏,另一個是民兵連長知道,知道也沒辦法,他是民兵連長,人家是村支書,民兵連長得聽村支書的,胳膊擰不過大腿,所以隻能忍氣吞聲,也就是人們說的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含著冰塊說不出涼。他說你看你急啥,咱這不是在說事啊,又不是打仗講理,我們村的事我都不明白,你咋就能明白了,首先你說的民兵連長貪圖跟著村支書吃點喝點就不對,你知道民兵連長幹民兵連長前是做啥的嗎。做啥的?飯店的廚師!我說哦,是這樣啊,這個還不怪你,如果你早和我說他以前幹廚師,我就沒這話了。

他嘿嘿笑幾聲,說你還挺會挑理的,其實你的另一句話也不對。那一刻我對他很反感,乜斜著眼,嘴巴閉得緊緊的。他說大哥你別這樣啊,你這樣我不自在。我心裏一樂,心的話就是叫你不自在,但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我說你說吧。他說,你說翻過來掌心翻過去掌背明擺著就兩種情況?我點點頭。他把一隻手攤開,另一隻手做刀狀砍在上麵,讓掌棱朝著我,晃了晃,說,你看這是啥情況,掌心還是掌背。這混蛋弄得我啞口無言了,但我不想叫他就此得意,灰了臉吞吞吐吐地說,要這麼個弄法我就沒法和你說了。我吹一口氣,他的鼻孔張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