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這混蛋對我有所畏懼,尤其是當我咬緊牙關,腮幫上鼓起兩個小疙瘩的時候,他的眼裏搖晃起怯意,不敢正對我,表情很快被討好占領了。他說,大哥,看我糊塗的,咋能怪你呢,你又不是我們村的人,當然不會知道得那麼詳細,大哥,你不是要去殺人啊,不敢耽誤你了,有空閑時我把我們村雞零狗碎的那些事好好給你嘮嘮。這混蛋是在趕我走呢。我兩手一攤,故作輕鬆,說,不要緊,殺人不急,手起刀落的事,快跟我說說你們村的那些雞零狗碎吧。他沒了退路,幹笑一聲說,大哥,你還真想聽啊。我說想聽。他從兜裏摸出一支煙,沒摸到火,隻好把煙又裝進兜裏。將煙往兜裏塞的時候,他看看我,大哥你抽煙吧。我說我不抽煙。

我看出他的牙很整齊,就是欠維護,鏽跡斑斑,叫人有一種想拿紗布細心打磨一番的衝動。他皺起眉頭想了想,點著下頜說,我們村的雞零狗碎太多,咋跟你說呢,算了,既然提到民兵連長,就從他這裏下手吧。我說對,民兵連長睡過你媳婦,就從民兵連長說起。他疼起臉,眼神裏彌散出求饒的氣味,大哥,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行吧。他的狼狽相把我逗笑了,我們之間的氣氛一下子寬鬆起來,我說好了好了不提了,說說民兵連長吧。他開始醞釀表情。像泡了一壺茶,悶在那裏,覺得差不多可以喝了,主人打開蓋,滿上一茶碗,你正想伸手接了品嚐,主人胳膊肘一轉,把水又砸進壺裏了。我催促道,開始吧,想到啥說啥,用不著打腹稿。他咂了一下嘴巴,嘶哈一聲說,哎,你知道民兵連長幹民兵連長前誰幹民兵連長?我想出一腦子空白,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你們村的人我怎麼知道,以後遇見類似的問題不要問了,直接說就是。他有點得不到回應的失落,說好吧,那就我出嘴,你出耳朵,咱說的隻管說,聽的隻管聽。

民兵連長叫於成順。於成順做民兵連長前的民兵連長叫徐成旺。於成順對做菜挺感興趣,在部隊偷偷跟食堂師傅學了幾招,回家一顯擺,名聲就有了。村裏有人開飯店,雇他做廚子。一開始,好吃好喝的,於成順挺滿意。後來看著徐成旺在村裏吆五喝六的那神氣勁就癢癢了,私下裏提了大包小包的往村支書家裏跑。村支書不推不就,說徐成旺幹得好好的不好推辭,得等個節骨眼,而真正到了節骨眼上,又抖摟出別的理由。幹不上民兵連長成了於成順的心病,神思一亂,菜便做得鹹了淡了的,弄得店主人去找於成順媳婦訴苦。媳婦終於和他攤牌了,說於成順,你到底想幹廚子還是民兵連長,不管哪一樣,定下來就得好好幹。於成順說那還用說,當然想幹民兵連長了。媳婦說,好,我去給你找一趟。媳婦找村支書回來,說,那事行了,準備準備五天以後做民兵連長吧。第三天夜間,村委廣播室的門被撬,丟了一個麥克風。村支書大發雷霆,民兵連長就由徐成旺換成了於成順。

我擺擺手,說你等等,咋能這麼簡單,於成順提了大包小包地往村支書家跑都沒幹上,他媳婦出馬,一趟就行了?民工點點頭,說對對對,就一趟,一趟就行了。我皺起眉疙瘩,說哪有這麼簡單,我不信。民工說,就這麼簡單,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看著我凝眉不展的納悶相,民工翻轉著腦袋估量我,說,大哥,你真不開竅還是故意和我兜圈子,男女之間,不就那麼點事啊,對好吃這一口的人來說,女人一劈拉腿,勝過咱大老爺們上天入地瞎忙活。我舒開眉頭,哦了一聲,說我明白了,不過我是帶著疑問明白的。疑問,啥疑問?我說,還用說,你說的那事雖然對一些人有用,可也不能那麼麻利啊,不煽風不點火的,去一趟就萬事大吉了。他咧嘴笑了,說反正就是這樣,都有人看見了,還是在村支書辦公室裏。我倆麵對麵傻笑著沉默了一會兒。他眼裏彈起幾粒興奮的火星,問我想不想知道民兵連長媳婦長得咋樣。我說咋樣。他舉起手將兩個手指肚似連非連地捏在一起,牽引著我的注意力說,比我媳婦略微俊這麼一點點。聽見我哦了一聲,他突然鄭重起臉,帶著強調的語氣說,不過被太陽一曬,臉一黑,就趕不上我媳婦俊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愣怔著臉問,你笑啥?我說,操,你這人挺有意思!

樓牆根擺著幾塊廢磚頭,上麵花花綠綠的廣告紙被坐得都緊貼到磚頭上了。我拉他一下,屈膝坐下。他提醒似的對我說,忘了你要去殺人了?我說,這麼大的事怎能忘。那你還去不去?睜圓了眼睛看著我。我說不是早說過了,不用急,手起刀落的事。他憨憨地一笑,挨著我坐下。我們你哼我哈地說了會兒天氣的壞話,比如熱啊悶啊啥的,彼此就覺得很近了。有一刻,我把他當成我的同事,肯定他也把我當成了他的工友。

我說民兵連長也夠窩囊的。咋窩囊了。他拱起背,低頭將屁股下的磚頭挪了挪,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就有些漲紅。我說,還不窩囊,村支書給他做了那麼一頂綠油油的小帽子,他戴著在村支書跟前磨悠來磨悠去的當狗腿子,想想又滑稽又瘮得慌。他笑了笑,說,這是一開始,後來他就有想法了。啥想法?我認真地看著他。他從兜裏摸索出一支軟兒巴幾的煙卷,又將手伸進兜裏,還是沒找到火。我隱約記得昨晚喝酒時,有人將酒盒裏隨贈的一隻打火機推到我麵前,我信手裝起來了。於是伸手去摸,果然是。我把打火機給他,他接過去把玩了一下,請求說,這打火機給我吧?我點點頭。他高興地嘬起煙卷打火點煙,額上的皺紋聚起一團小波浪。

吞吐過幾口煙,他的臉上有了光彩,精神頭也上來了。我為煙的神奇魅力迷惑,忍不住開小差想起幾個戒煙戒得麵容憔悴、神魂顛倒的熟人。他猛不丁爆出一句,民兵連長想當村主任呢!我逮住他的眼神審視了一會兒,問,誰想當村主任?民兵連長啊,這家夥膽子越來越大,借滿村裏巡邏追雞攆狗捉賊拿妖的機會,連蒙帶騙連哄加嚇地拉攏了一些人,打算下回換屆時競選村主任。我哈地笑了一聲,說這家夥倒挺有野心的,原來是臥薪嚐膽,準備幹上村主任,和村支書較量較量。他說對對對,我們村現在的村主任是村支書兼著,一人兩官,說啥是啥,好幹,要是一盤磨拴上倆叫驢,就囉嗦了。我說是啊,聽說下麵很多村子村支書和村主任都挺頂,針尖對麥芒的,你找我的毛病我挑你的刺,成天狗撕貓咬,不過這樣相互牽製著也有好處,免得權力攥在一個人手裏,跟個土皇帝似的,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他說理是這麼個理,可村支書是幹啥吃的,老油條了,能叫你往他的算盤上亂撥拉指頭,門也沒有,略施小計就把民兵連長弄起來了。

我啊了一聲,問怎麼回事。他不看我,顧自訕笑著說,有一回,村支書和幾個村幹部喝酒,民兵連長也在。喝著,說笑著,村支書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槍掂在手裏把玩。有人問從哪裏弄來的。村支書說是城裏一個朋友送給他防身用的。有人問是真的還是假的。村支書哼笑了一聲,說這叫啥話,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拿把假槍嚇唬洋鬼子啊。說著,鼓起腮幫往槍筒裏吹了吹,槍筒發出沉悶的嗚嗚聲。村支書突然舉起槍朝民兵連長做了個瞄準動作,嚇得民兵連長哎呀一聲縮到桌子底下。村支書哈哈一陣朗笑,收起槍,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民兵連長從桌下冒出來時,鄰座的人看見他的腦門上掛滿了汗珠子。有人涎著臉要村支書的槍看,村支書鐵起表情拒絕了,說這玩意咋能隨便看,萬一碰著扳機走了火,出了人命誰負責。事後,民兵連長找知己人商量,說村支書有槍,咱隻有幾根破電棍,萬一弄僵了明火執仗地幹起來,咱不是他的對手啊。商量來商量去,知己人想起在城裏茅廁看見過販賣槍支的小廣告,一說,民兵連長也想起來了。幾個人拿出家裏的積蓄,又東挪西借湊了筆錢。民兵連長買回槍的第三天,派出所的公安就包圍了他的家。槍被沒收,民兵連長也被帶走了。民兵連長咬出村支書。派出所差人來到村支書家,村支書的手槍卻是一把仿真的玩具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