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蘇鮮花和男孩父親在財富廣場的肯德基見麵了,店裏很安靜。陽光愉快地在桌上、咖啡杯上以及他們看上去凝重的臉上跳躍。本來,蘇鮮花覺得憑這件事的起因,憑自己這方是女孩,憑男孩主動承認自己過錯的前提,她是占主動的,也是理直氣壯要求男孩轉走的。可是,出乎意料,事情出現了逆轉,這個逆轉讓蘇鮮花措手不及,男孩父親說喝酒是因為你的女兒,是你的女兒胡攪蠻纏跟我兒子吵架引起的。說要不是你女兒糾纏我兒子,他的學習能退步?說你女兒天天給我兒子發短信,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的女兒。蘇鮮花氣得目瞪口呆,嘴唇哆嗦,心想半個月前還是開明家長的嘴臉,一扭身就來個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這是什麼世道?蘇鮮花狠狠說了男孩父親一頓。顯然,男孩父親的嘴上功夫比不上蘇鮮花。他氣急敗壞地說,我們是不會轉學的。談話談到這個結果可以說是糟糕透頂,要男孩轉走是不可能了。蘇鮮花冷靜下來,忽然覺得自己也許不占優勢,首先男孩成績好,老師要是選擇當然選男孩,班級多一個進一本的,老師多一筆獎金,其次男孩家經濟條件好,要是給主任和班主任送禮,那麼女兒就更處在劣勢了。想到這裏,蘇鮮花不由心灰意冷。

可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又沒有別的辦法,蘇鮮花腦袋都想爛了,一進家門聽見女兒放的搖滾音樂,突然憤怒起來。她徑直走過去,拿起音響,啪的一聲摔到地上。然後,怒視女兒。也許看慣了蘇鮮花的這副樣子,女兒沒動,懶懶地坐在沙發上,滿臉不屑,甚至還有一絲冷笑掛在臉上。蘇鮮花的憤恨突然變成了悲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蘇鮮花哭得肝腸寸斷,女兒坐不住了,扯了兩張紙巾遞給她,媽媽,別哭了,以後我不違反紀律了。蘇鮮花擤著鼻子說,學校不讓你上學了。女兒一怔,確定她不是說的氣話時,怯怯地問,怎麼了?這怯怯的語氣,使得蘇鮮花心裏的憤恨又湧了出來,她狠狠地說,這件事人家怨你,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了。女兒急急地說,怎麼怨我呢?是他喝酒了,頭暈栽倒我身上的。蘇鮮花覺得自己心裏有了一條吐著毒液的蛇,她說,他怎不栽倒別人身上呢?你要是不過去,坐在你自己的座位上,他能栽倒你身上?我平時告訴你,離男生遠點,關鍵時刻,什麼都是放屁,顧的都是自己。女兒說,車旭不是說了,不怨我,都是他的錯嗎?蘇鮮花哼了一聲,人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你還信這個。告訴你吧!現在人家反悔了,人家說了喝酒是因為你胡攪蠻纏,成績退步也是因為你糾纏人家,因為你天天給人家發短信。在這裏蘇鮮花省略了第一人稱,用了“人家”這兩個字,這樣一來,混淆了這話出自男孩的口還是他父親的嘴。果然,這如同五雷轟頂,女兒氣憤了,說誰纏著他,是他纏著我,吵架,是要跟他分手,不想理他了,他跟我吵,然後找同學喝酒,現在賴上我了,不要臉。女兒的樣子,蘇鮮花滿意,她覺得這還不夠,還得再來一擊,說道,現在說什麼沒用了,學校也覺得是你引起的,讓你走。顯然,這讓女兒驚慌了,可又有點疑惑,說昨晚,車旭發短信告訴我,放心,沒事的,寫個檢查就行了。蘇鮮花又冷笑一聲,說,這話是安慰你的,人家可到學校為自己辯解了。女兒問道,他真的到學校說了?蘇鮮花說不信你給主任打電話。也許人家明天就上課了。女兒臉上頓時變得蒼白,她目光呆滯,如同點穴一般。淚水湧出她的眼眶。蘇鮮花說,你要是不信媽媽,你給他打電話,看看他接不接你電話。蘇鮮花想讓女兒死心,她知道男孩的手機被他父親沒收了。躊躇了一會兒,女兒打了,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稍等片刻,再撥,竟然關機了。這時,夜悄無聲息地潛了進來,一切籠罩在黑暗中,蘇鮮花突然覺得自己和黑夜一樣,是如此的殘忍。

女兒哭夠了,夜也黑透了,一切都安靜了。蘇鮮花開始跟女兒說,你要給自己辯解,這個時候不能抱有幻想了,一切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還可以挽救,隻要你咬住他喝酒跟你沒關係,千萬不能提吵架的事,你要說你隻把他當成好同學,所以才會到他座位關心他,別的什麼也沒想,至於其他的都是他一廂情願,還要強調再也不跟他來往了,好好學習。女兒一一點頭。

第二天,蘇鮮花領著女兒到了學生處,見到主任,蘇鮮花示意女兒。女兒吐出一口氣,然後開口,蘇鮮花倒是沒想到女兒語言表達能力那麼好,句句都叨到關鍵,聽起來,很無辜。女兒說完,蘇鮮花馬上說,齊思你關心同學是對的,但是也要保護自己,這次隻是栽倒你身上,如果他失去理智,動手打你呢?所以,以後可得注意啊!之後,又對主任說,這次的事雖然虛驚一場,可也給主任添了麻煩,還請您原諒。又對女兒說,趕快認錯,保證以後好好學習。女兒按她的話重複一遍。主任看看她們母女,剛要開口反駁,蘇鮮花眼淚就及時地湧出來,稀裏嘩啦地流了一臉,這樣一來,女兒也哭了。女兒一哭,蘇鮮花抱著女兒,說昨天孩子哭一夜,我也一夜沒睡,就怕出點什麼事。主任立即說,我們學校也不是非要把哪個學生怎樣,也是為了學生能考個好學校,要不不是白上高中了嗎?蘇鮮花立即點頭,說對對。主任停了一下說,齊思,以後你要好好學習啊!女兒點頭。主任說那別哭了,我跟你們班主任說一下,你去上課吧!

事情就在蘇鮮花的軟硬兼施下解決了。蘇鮮花有點沾沾自喜,不管自己做的是不是過分,是不是欺騙了女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兒上課了。至於以後,以後女兒知道真相會不會跟她鬧,她是不是會跟男孩父親再次交鋒,她都不管,現在是走一步看一步。

想是這樣想,晚上,接女兒回家,她還是小心翼翼看女兒的臉色。女兒倒沒什麼異常。一連幾天,都是如此。蘇鮮花暗自慶幸。就這樣過了一周,到了星期三晚上,沉默幾天的女兒終於說話了,她說,車旭轉走了,今天來班裏取東西,跟所有同學道別,可就是沒跟她說話。說到最後,女兒哽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媽媽,車旭真是那麼說的?蘇鮮花說,你可以問他啊。女兒說,他不跟我說,我幹嘛腆著臉跟他說?他還跟同學說,轉走是因為要上更好的學校,就這破學校,沒有什麼好讓他留戀的。顯然,男孩這個舉動讓女兒傷心了,可能心裏還殘存的一點好,被男孩擊碎了。蘇鮮花想,這樣也好,最起碼女兒死心了。看樣子,男孩父親跟她一樣,用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暴力,讓男孩心如死灰了。

值得蘇鮮花高興的是,女兒比以前好很多,鋒芒沒了,小嘴也不像刀子一樣了,人安靜文雅。蘇鮮花說什麼,她也不頂嘴,盡管學習不上心,但是蘇鮮花覺得隻要維持現狀,二本應該沒問題,一個女孩,也不指望有多好,隻要平平安安,跟大家一樣,上學的時候上學,戀愛的時候戀愛,結婚的時候結婚,這就讓她很滿足了。蘇鮮花知道自己自私,可是不自私又能怎樣?一晃到了月考,老師又給她打電話,說齊思這次月考都不及格,尤其是化學,隻打了十分,說就是瞎蒙也能打二十分,打十分是蒙都沒蒙。又說齊思上課不違反紀律,看上去也聽講,幾乎挑不出毛病,可就是什麼也不在意,好像高考跟她無關似的,這可不行啊!還有七八個月高考,按這個成績連大專都上不了。

晚上把女兒接回家,蘇鮮花問月考成績,女兒說不知道。蘇鮮花耐著性子說,你怎麼能不知道呢?不是發成績單了嗎?你化學打多少分,你知道嗎?女兒說不知道,沒看。又說愛打多少打多少。蘇鮮花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女兒,說怎麼愛打多少打多少啊!你不考大學了?女兒說考不考都行。蘇鮮花急了,你不考大學,怎麼找工作?怎麼掙錢?怎麼找對象?怎麼結婚?一連幾個怎麼,差點沒讓蘇鮮花說斷氣。女兒哼了一聲,找工作就非得念大學?那些沒念大學的人不是也掙錢也活著嗎?又說,找對象,結婚,不是還得分手還得離婚嘛!費那勁幹嘛!蘇鮮花聽得全身發冷,你怎麼會這樣想?你的人生還沒開始,美好生活還在後麵呢。怎麼說這樣泄氣的話,你上大學碰上個好男孩,然後戀愛……話沒說完,被女兒打斷了,我沒看出來有什麼美好,情啊!愛啊!都是假的,我算看透了,愛情都是書上說的騙人的鬼話,到頭來還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話如此熟悉,熟悉到蘇鮮花口腔裏幹幹澀澀的,她艱難地張口,想說什麼,可是喉嚨如同上次得病般發不出聲音,在暗影裏,她一張一合的嘴,如同離開水麵瀕臨死亡的魚。

白白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射進來,橫在她和女兒之間。白月光不懷好意地看著這一切,寒氣再一次彌漫在空中。蘇鮮花覺得冷,徹頭徹尾地冷,這一次的冷是不能解凍的冰河末日。夜更加險惡了,在這險惡裏光變成了利劍,直直地刺進蘇鮮花的心髒,她看見她的心流血了,之後痛得要命。她忍著痛,不停地說話,可到底說了些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隻是想說,不停地說,可她的語言空洞蒼白慌亂,像受驚的麋鹿東奔西撞找不到方向。她絕望了,看著女兒依然冷漠的臉,她徹底絕望了。在這絕望裏,她的心發出了狼一般的嚎叫,淚水隨著這嚎叫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