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跟男孩見過後,蘇鮮花的心就一直懸著。她害怕那雙眼睛把女兒從她的身邊奪走,害怕那雙清澈的眼睛有一天傷害女兒,害怕女兒不懂得保護自己。她要阻止,必須阻止,她跟女兒說得掏心掏肺,說得聲淚俱下,說得肝膽俱裂。可是,女兒說,媽媽,你緊張什麼?他爸爸可不像你,還請我們倆吃飯,讓我們好好學習。蘇鮮花一聽氣得七竅生煙,吼道,你要是男孩,我也這麼說,什麼時候都是女孩吃虧。女兒不服,你那是老觀點了,什麼叫女孩吃虧,這裏麵沒有誰吃虧誰不吃虧的。蘇鮮花哼了一聲,心想,你懂個屁,自古以來都是女人生孩子。靜下來,她又生男孩父親的氣,覺得男孩的父親自私。找個空閑,給對方打了電話,可對方卻不在乎,說隻要不影響學習,一切都隨孩子,還勸蘇鮮花要給孩子寬鬆的環境。蘇鮮花氣上加氣,一時語塞。撂下電話,她大罵男孩的父親,同時,明白了一個事實,男孩和女孩生理上不同,家長的擔心度也不同,所以她跟男孩父親不在同一個思維層麵,所以不能達成共識。既然溝通不了,蘇鮮花隻能管女兒,明確地說,不許跟男孩來往。可是,沒用,反倒愈演愈烈。烈到老師給蘇鮮花打電話,老師說,孩子自控能力差,不說出別的什麼事,就說影響學業也是得不償失。
所以,有了之前的原因,聽到老師說不當接觸。蘇鮮花怎能不崩潰,怎能不把所有屬於不當接觸的事,在腦海細細過一遍呢?越過越怕,壞,更壞,更更壞,這些壞讓她瑟瑟發抖。進了學校,路過風紀鏡前,蘇鮮花在鏡子裏瞧見自己的慘白虛弱的模樣。這個模樣幾乎摧毀她勉強支撐的最後一點力氣,她再也邁不動步了。於是,扶住樓梯,開始喘氣,大口喘氣,呼,吸,呼,吸,在這一呼一吸間,蘇鮮花仿佛了經曆了生死輪回。再次抬起頭,直視自己的時候,心裏湧出了一種悲壯。是的,不管女兒做錯了什麼,她都要保護女兒,不能讓女兒遭人嘲笑。給女兒轉學,離開這個城市,哪怕是辭職她都在所不惜。就這樣,蘇鮮花把自己變成了視死如歸的戰士,她長舒一口氣,挺直腰身,大步上樓。
見到主任,寒暄了兩句客氣話,蘇鮮花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搭在椅子的邊緣,身體前傾,瞧著主任的樣子如臨大敵。主任說,我調查過了。蘇鮮花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身體再次前傾,從側麵看如同要摔倒一般。主任看著她,又說,事情是這樣的,下課的時候,我巡查到他們班,正好看見那個叫車旭的男生躺在你女兒懷裏,當時,我氣得夠嗆,心想大庭廣眾之下都敢這樣,當時就給你們打電話,等到把他們倆薅到辦公室才發現,男孩喝酒了,不但一身酒氣,走路也不穩,站也站不穩,但腦袋還清楚,說是中午跟幾個男生喝酒了,第一節課的時候睡了一節課,剛才下課,你女兒過去問他怎麼樣?他當時趴在桌子上,扭身跟你女兒說話,頭暈,栽倒你女兒身上了。說本來剛要起來,可是被我抓住了。我也問其他同學了,大概是這個情況。剛才我給男孩倒杯水,那男孩還挺仗義,說不怨你女兒。說到這,主任不知是嘲諷還是讚賞笑了一下。
現在,冰凍期終於過去了,到了冰河世紀的第四紀元,解凍期。瀕臨死亡的一瞬間被打撈,被救活,蘇鮮花覺得自己終於可以自由呼吸了,終於可以動動僵硬的身體了,終於可以讓屁股和身子結結實實地貼在椅子上了。一切,一切,終於煙消雲散了。她有點不敢相信,所以,她緊接著問道,男孩喝酒?這麼說不是不當接觸了?主任點頭說,應該不算,但是,說到這,主任看著蘇鮮花一掃陰暗而舒展的臉又說,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顯然,蘇鮮花的慶幸表情沒逃過主任的眼睛,所以,及時地給她潑了一瓢涼水。說男孩喝酒是前提,但是你女兒要是不到他的座位也不會發生這事。現在,蘇鮮花思維敏捷了,她說同學之間難道不應該互相關心嗎?主任笑了,說,他們倆是什麼關係,你比我清楚,為了他們倆的事上次老師把你找來談過吧?利害關係我也不用重複了吧?耽誤學習的結果你也不是不清楚吧?蘇鮮花清楚,太清楚了,剛剛解凍的心酸了,眼淚往上湧,她低下頭。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主任嚴肅的表情鬆了,軟了,剛要開口說什麼,門開了,一個魁梧而又高大的男人,冒冒失失地推門進來,冒冒失失地直奔蘇鮮花,冒冒失失地說,不好意思,這樣吧,所有費用我都承擔,我都承擔。這是男孩的父親,本來就沒什麼好印象,現在聽他這麼說,蘇鮮花愣了一秒鍾,心酸和眼淚咽了下去,氣憤讓臉倏地紅了,大聲地說,說什麼呢!會不會說話!
這下輪到男孩的父親愣了,僵僵地站在那不知所措,眼睛求救地看著主任,主任示意他坐下,男孩父親不坐。主任想起剛才男孩的樣子,笑了,不再勉強了,開口把剛才的話重說一遍。話音剛落,男孩的父親一屁股坐在跟前的沙發上,抬手擦了一下額頭,鬆口氣,小聲說,嗨!這點小事,害得我跑了趟銀行。主任說這怎麼是小事?學校不允許喝酒。男孩的父親說是,是,該怎麼處罰怎麼處罰。主任看了看蘇鮮花,又看看男孩的父親,說今天這件事給我們敲了個警鍾,如果哪天再有事情發生怎麼辦?男孩的父親立即說,我回去批評教育。蘇鮮花說我也回去批評教育。主任沒接他們的話,而是說,上次的測驗他們倆逃考,班主任問他們為什麼不考試,當時他們回答是在樹林裏說話忘了時間,這事把老師氣得夠嗆,把你們也找來了吧?男孩父親辯解道,孩子說考曆史,他們是理科生,考不考沒用。主任說怎麼沒用,學習和了解曆史怎麼能沒用呢?男孩的父親說,高考也不考。主任顯然不滿意男孩父親的話,頓了一下,說數學物理化學高考要考吧?這次你兒子三科都不及格,而且退步二十名,從全年級的八十名退到一百多名。這話,讓男孩父親緊張起來,說道,我告訴臭小子,隻要學習好,咋樣都行,學習不好,咋樣都不行。提到學習,男孩父親不敢不在乎了,換成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主任又說,如果這樣下去,明年高考時二本都考不上,你們想想吧!頓了一下,說你兒子可一直是一本的成績啊!這話顯然是重型炮彈,高考是命門,說到高考就是扣住家長的七寸。男孩父親再也不能像上次跟蘇鮮花說給孩子寬鬆環境那樣淡定了,一臉的急躁,自言自語叨咕著不怎麼文明的話。
主任站起來,把外麵的門關嚴,又把屋裏的門關上。回過身說,不說學習,就說他們那麼大的孩子,什麼事做不出來?萬一哪天做出了衝動的事情你們家長後悔不?尤其女孩家長。這又是一枚炸彈扔出來,這次砸在蘇鮮花身上。蘇鮮花擔心的是女兒受到傷害多過學習成績,而男孩父親是擔心學習多過出什麼事。盡管出發點不同,但是他們的共同目標就是孩子好。這個好讓他們同時可憐巴巴地問,怎麼辦?主任說,通過這件事,學校的意見是把他們分開。蘇鮮花和男孩的父親異口同聲說分開,一定分開。主任笑了,說你們同意就好。他們倆又異口同聲地說同意。這個年級十四個班,理科班七個,其中兩個實驗班,一個藝術班,剩下四個普通班,而普通班裏十班不錯。於是,他們倆又異口同聲地說轉到十班吧!
主任笑了,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學校的意見是一個轉走。這是出乎意料的,稍等片刻,兩人又異口同聲地說,我沒地方轉。主任忍住笑說,不用轉學籍,到別的學校借讀就可以了,高考再回來考,以前高三也這樣處理過,效果不錯,男孩女孩都考上了不錯的學校。這是一種用距離消耗情感的方式,不能說不對,可這方式過於簡單,學校有推卸和不敢承擔責任的嫌疑,有失關於教育的最基本方針,蘇鮮花想。可是想歸想,不能說出來,隻能強調自己不能轉走。這時,太陽的光線已經暗下去了,這個季節在東北是最難熬的,采暖還沒到日子,可到處都冷嗖嗖的,讓人沒地方躲沒地方藏。蘇鮮花的手凍麻了,她用兩隻手來來回回地捂著取暖,可還是冷得身子直發抖。主任看著蘇鮮花,眼神有了一絲同情。主任說,以前的是男孩轉走的,後來考上重點,還回來謝我,說要是不轉走可能就考不上理想的大學。主任說完,注視著男孩父親,可男孩父親把眼睛轉向別處,不為所動。
沉默了一會兒,主任說,你們把孩子領回去,這兩天先別上課了,讓孩子反省,你們也考慮一下,學校的意見也是為了學生好,說心裏話,學校兩千多名學生,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齡,不好管,你們家長要理解。說完,主任站起來往外走,蘇鮮花實在沒想到是這個結局,無奈地跟著進了接待室。看見她進來,女兒低了頭,蘇鮮花又心疼又生氣。一臉怒氣就射到男孩身上,因為有了之前的事,男孩本能地向後躲,眼神裏全是驚恐,嘴裏磕磕巴巴地發出了聲音,阿姨,你別生氣,都怨我,不怨齊思,你別罵她,要罵就罵我吧!轉過臉對主任說,您讓齊思上課去吧!這事不怨她,你處分我吧!男孩的這番話讓蘇鮮花很驚訝也很感動,心裏的氣消了些,但是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本來想數落男孩兩句,可是最後什麼也沒說。
回家的路上,女兒憤憤不平,說學校小題大做,說本來沒什麼事還不讓上課……邊說邊偷看蘇鮮花,而蘇鮮花一反常態,默不作聲,她沒心思吱聲,她得好好想想。回到家,蘇鮮花進了房間,關上門,把自己扔在床上。實際上,轉走是一勞永逸的辦法,可現在是男孩的父親不想轉。蘇鮮花也理解轉學對家長來說是件多麼難的事,花錢,求人不說,孩子也得有個適應的過程,弄不好有了抵觸情緒更糟,這也是他們都不想轉學的原因。可不轉,就等於埋下了火災隱患,這次喝酒躺在女兒身上,下次呢?想到這,身上冒出汗來了,蘇鮮花輾轉反側一夜,第二天早上眼睛腫腫的,上午到單位猶豫再三,還是給男孩父親打了個電話,說要約他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