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保羅 你老了,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你開始玩鳥……[1]117
鳥人們的領頭者是三爺,他原是一名京劇演員,但社會轉型,時代發展,京劇是“演一場,賠一場,多演多賠,少演少賠,不演還賺了”(胖子),被迫閑下來的三爺隻得醉心於養鳥,也隻有鳥友們,還記得他當年的輝煌。劇作雖沒有具體提及其他的鳥人的境況,但可推測與三爺相似,因為年老且不被社會需要而閑下來。
在遛鳥民俗中,百靈、畫眉、點頦作為鳴禽籠鳥的曆史久遠,代表西方科學體係的鳥類學家陳博士不讚同遛鳥的民俗,但鳥人們回應道——
黃膽 誰折磨鳥兒啦?你睜眼瞅瞅這食罐兒,景德鎮青花細瓷,五福捧壽,裏邊盛的是什麼?小米兒雞蛋黃兒,它在野地裏做夢也吃不上,真是的。[1]79
每日講究的飲食供水,使它們喪失自己生存的能力,甚至無法適應籠外的生活,這些鳥所代表的關鍵詞是“脆弱、躲避”,不被社會需要的眾鳥友便如這些籠中鳥一樣,變得對外界警惕、冷淡而疏離。
養鳥成為過時的愛好、京劇成為了過時的藝術,不再年輕的三爺們成了過時的人,現代文化發起“圈地運動”,三爺們、養鳥、京劇被排除到落後的圈子,別處已經沒有了他們的位置。傳統文化的“遺老們”不能也不想跨越這一圈子,以此來保有驕矜與優越,他們懷舊地在此盤桓,一旦離開,就會遭遇精神上或肉體上的萎靡,正如百靈張一般。鳥兒在籠中呆久了,便變得脆弱、害怕外麵的世界,三爺為首的鳥人們也一樣。
人如其鳥,《BIRDY》裏鳥兒展翅高飛,伯迪羨慕鳥兒的自由,努力掙脫束縛;《鳥人》裏的鳥兒躲在垂著簾幕的鳥籠後,稍受刺激便驚嚇不安,三爺們同樣恨不得永遠把自己圈養起來,與外界徹底隔離。
二、鳥籠:身份認同的焦慮
“鳥”總是與“鳥籠”相關,伯迪和三爺等人所遇到的“鳥籠”,具體到兩部作品當中,便是伯迪欲逃離的療養院和三爺們想留下的鳥人心理康複中心。這種機構的意義在於——“身份是可以塑造的,而社會是身份塑造的最強大的他者。社會對個體的塑造主要通過各種機構具體實施”[4]54,換言之,是精神病院甚至監獄。這些組織給有獨特思想或不服管理的“異類”貼上“精神異常”的標簽,正如威斯對伯迪、丁保羅對三爺等鳥友所做的一樣。
威斯、丁保羅的目的很明確,“身份是一種建構的過程,是一種在演變中持續和在持續中演變的過程”[5]90,且身份的建構自始至終都是和他者聯係在一起的,隻有通過比較辨別,找到差異,才能確認個人的身份標識。“正因為個體和他者之間彼此定義、互相建構,應此,兩者之間又是一種矛盾、衝突的關係。因為在很多時候,他們隻有通過貶抑、否定對方才能提升或是穩固自己的地位”[4]29,伯迪和三爺們便是被貶抑和否定的一方,因此存在著身份認同的焦慮。
但“建構”的特質使身份充滿不穩定性,使得占據主宰地位的人的身份也時常被挑戰,他們也同樣背負身份認同的焦慮。《BIRDY》和《鳥人》均中存在身份演變的結構:鳥—鳥人—醫生(精神分析師)(特別注意後兩者的轉變),鳥人養鳥,也有可能自己變成鳥,醫生/精神分析師治療人或觀察人,同時也可能需要治療或者被分析。
《BIRDY》中伯迪圈養鴿子和金絲雀,他給鳥們製造了巨大的鳥屋。但在參戰後,他異化為鳥,被關進了療養院的隔間(鳥籠)裏,養鳥的人此時也不過是鳥,由護士喂食、擦洗。《鳥人》裏丁保羅以鳥人心理康複中心“圈養”鳥友們,三爺們在康複中心提籠養鳥,而丁保羅則圈養著他們。
“鳥—鳥人”充滿著不確定性,而在鳥人與醫生(精神分析師)之間,也產生著互換。
《BIRDY》中艾爾本是醫生威斯請來協助治療伯迪的,但他漸漸從協助治療者(或說正常者)向伯迪靠攏,逐漸被伯迪同化,影片還暗示了醫師層也存在著所謂的“精神問題”——
艾爾 對不起,少校,你秘書有問題嗎?
威斯 你是說吐口水?從戰鬥後,他的嘴就感覺有味道。別擔心,我們正在研究。
戰爭讓伯迪躲避到鳥的世界,同時也讓威斯的秘書時刻感覺口腔充滿血腥味,威斯是作為“正常人”來治療精神病患者的,但就連這個“正常人”的秘書也有了精神錯亂的征兆,到底誰才“正常”?威斯的秘書乃至威斯也有可能成為病人接受治療,也許正是變成鳥的精神患者看到了世界的真實。
《鳥人》裏丁保羅和鳥人的地位互換是通過上演京劇實現的,丁保羅運用精神分析法,對胖子——
丁保羅 胖子希望成為一個出名的花臉演員,以博取台下的一個觀眾——他母親的歡心。[1]118
對三爺:
丁保羅 我來分析一下,你這個人總是生活在過去,冬天的時候留戀秋天,用一種淒涼的感覺折磨自己,明明京劇已經沒有人要聽了,可你就是像紅子一樣的有節氣,偏偏堅持自己的那一套。[1]116
丁保羅 他們整整讓他站了四個小時,這是一種典型的強迫性精神病症狀。[1]125
丁保羅扮演著和威斯一樣的角色,他挖掘精神病,暴露鳥人們的潛意識。但三爺率領鳥友們發起了對丁保羅的“審判”。
三爺 爾幼時可有娶母之意?
丁保羅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有過這種想法。
三爺 ……我來問你,可有專在玻璃電梯之下看穿裙女子之好?
丁保羅 (旁白)他怎麼知道?[1]134
京劇包拯(三爺)率眾判案,將丁保羅加諸於眾人的精神病症狀複歸於丁保羅身上,在生搬硬套的精神分析之下,結果丁保羅也有精神病。
麵對外力強加的身份塑造,伯迪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拒絕接受規訓,顯然,雙方的衝突和較量中,影片默認了伯迪身份的合理性,並改變了他的弱勢地位,將威斯等人推到了被質疑的那一方,但這恐怕是一種樂觀態度,在現實中無法達成。但相比《BIRDY》,《鳥人》裏關於身份的情況要更複雜些,涉及到“文化身份”的問題。
“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東方諸國以及第三世界各國的文化身份如何由西方強大的國家所建構……西方一些發達國家有意地打擊、貶低那些弱小、邊緣國家的文化身份,把他們的文化界定成野蠻、落後、專製的文化,而把自己的文化定義為進步、文明、民主的文化。”[4]27前文說到社會發展的腳步讓三爺們成了過時的人,而那些“正當時”的文化便是西方文化。
陳博士 我這個鳥類學家竟然不知道你們原來是這樣殘酷無情、花樣翻新地折磨鳥啊![1]78
丁保羅 我從美國回到祖國就是要用畢生所學來挽救無數的心理症患者。[1]83
丁保羅 祝你成功。我十分慶幸自己,找到了歸宿,一個真正需要我的地方。我說過,一個有出息的精神病專家隻有到他的祖國去,才有出路,才能有所作為。[1]91
查理 羅漫小姐,你可以為我作證,貴國對野生鳥類百靈鳥、沼澤山雀資源任意浪費,把它們隨便處死的事情時有發生。[1]96
陳博士、丁保羅、查理三人代表了西方發達文化的入侵,他們傳播西方文化的先進性,力圖證明中國傳統文化的落後、愚昧。《鳥人》對陳博士、丁保羅、查理等人的荒唐有所揭示,並安排三爺們對丁保羅進行鬧劇式的審判,但最後三爺演完下場、小霞慟哭的情景卻讓人為鳥人們的命運感到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