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契訶夫對賴聲川戲劇創作的影響
台灣藝術研究
作者:胡明華
【摘要】 賴聲川在戲劇創作中深受東西方戲劇藝術家的影響,契訶夫就是其中的一位。契訶夫對賴聲川戲劇創作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麵:淡化外部情節衝突以凸顯內心生活的靜態性戲劇藝術特征;流動無常的生命哲學表達;獨特的喜劇觀念與表現方式。賴聲川把契訶夫視為自己的靈魂知音,並且在創作中有意識地借鑒其戲劇觀念和創作方法,這既是契訶夫對於中國當代戲劇持續發生影響的有效證明,也是當代戲劇家在商業娛樂化的戲劇生態語境中對於傳統經典的一種堅守,以及對於戲劇革新精神的一種呼籲與期待。
【關鍵詞】 賴聲川;契訶夫;靜態戲劇;生命哲學;喜劇
[中圖分類號]J80 [文獻標識碼]A
2014年,契訶夫逝世110周年之際,台灣著名戲劇家賴聲川導演了兩出關於契訶夫的戲劇《讓我牽著你的手——契訶夫的情書記》和《海鷗》,向契訶夫表達敬意,並坦言:“契訶夫是我的老師,他教我關於戲劇和人生。”作為一個有著豐富劇場經驗的學者型編劇兼導演,賴聲川對契訶夫並不陌生,而他對於契訶夫的理解與接受也經曆了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從1987年受契訶夫的靈感啟發而創作的《田園生活》、1990年帶領台北藝術大學的學生排演契訶夫的戲劇《海鷗》,到1994年編導具有契訶夫靜態性美學風格的《紅色的天空》,再到2008年用契訶夫悲喜劇觀念處理眷村題材的《寶島一村》、2014年複排《海鷗》,可以說,契訶夫與賴聲川的戲劇編導生涯一直如影隨形。不僅賴聲川本人在接受采訪時說:“我的作品有非常多的契訶夫的東西,但是觀眾不容易找到。這裏麵有悲喜之間的很深的關聯。”[1]16就連他的太太丁乃竺女士也透露:“賴聲川先生對契訶夫的劇本,時常感慨太合乎他的心意了。”[2]結合兩位戲劇家的作品,我們就會發現,契訶夫戲劇的靜態性藝術特征、流動無常的生命哲學表達以及獨特的喜劇觀念在賴聲川一些代表性的戲劇作品中得到了具體呈現,歸根結底,這是因兩者在人生價值觀與戲劇創作理念上的接近而形成的影響與接受。以下就通過具體的作品分析對此逐一展開闡述。
一、靜態戲劇的藝術特征
契訶夫的戲劇具有典型的靜態性美學特征,因此賴聲川稱契訶夫在劇場中所做的是“寧靜的革命”。“靜態戲劇”的概念最早是由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在《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中提出。梅特林克試圖創造一種完全沒有外部情節衝突的戲劇,隻表現人物的“靜態的生活”亦即內心生活。他在自己的戲劇創作中實踐了這種理論。後來契訶夫進一步拓展了靜態戲劇的表現形態,他同梅特林克一樣認為戲劇應表現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但認為不應該完全舍棄外部的情節與衝突,隻是要盡量淡化、日常化,並服務於人物內心世界的表現。契訶夫戲劇的靜態性體現在兩個方麵:從外在形態上來看,通過多種藝術手法來淡化情節衝突或延緩事件的進展,營造平淡悠遠的靜態氛圍;從內涵表現上來看,內心世界的深度體驗是重心,但這一重心以細微、多層次的心理活動展現出來。這兩個方麵自然地統一於契訶夫的劇作,形成了其獨特的靜態性藝術特征。賴聲川在自己的多部戲劇作品中對此有或多或少的借鑒,以下就以《田園生活》、《紅色的天空》為例探討其對契訶夫靜態性戲劇特征以及藝術手法的借鑒與應用。
《田園生活》的創作靈感來自於賴聲川在一個夜晚對於契訶夫戲劇藝術的領悟。那是1986年4月,在《暗戀桃花源》首演之後的一天,賴聲川和演員李立群、顧寶明決定開車前往台中梨山的一個農場。在那個夜晚,他“突然”“了解契訶夫是怎麼回事了。他花那麼大力氣獨立經營出來的舞台戲劇的感覺,我就在這裏看到了”。[3]71他注意到一些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場景中,有很多細微的事情在同時發生著,而這些細微的事情多是發生在人物的內心。就在這一年,賴聲川帶領台北國立藝術學院戲劇係的學生以集體即興的方式創作出了四幕劇《田園生活》,呈現了一個台北市公寓中四戶家庭的日常生活。對於該劇的演出,賴聲川強調:“演出中應盡可能保持一種瑣碎但卻又平行的同步運作,讓焦點多元但卻集中,像生活一樣。”[4]215與契訶夫的劇作一樣,該劇四個家庭平庸日常的生活瑣事中,其實並不缺乏戲劇性的衝突與事件,但是賴聲川借鑒了契訶夫“隱藏所有故事中的高潮時,留下來淡淡的生命痕跡”[1]15的編劇手法進行藝術處理。例如歸家的歸先生經體檢發現肺部有腫瘤,這對於他那三代同堂的家庭將會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和轉折,但是劇中對於這一事件並沒有進行戲劇化地處理,而是通過歸先生在日常生活細節中的改變表現其內心經曆的複雜而曲折的變化。麵對體檢報告,歸先生最初的反應是不讓家人陪自己複查,這反映了他內心的恐懼;然後是確診後,他脾氣暴躁地對待家人,表達了他內心深處的委屈與憤怒;最後他主動地買禮物送給家人表達溫情,表現的是他內心經過強烈糾葛後不得不接受事實並努力補償家人的心理轉變。劇中還有一個經濟罪犯在家中被殺害的故事,這本是充滿戲劇性衝突的情節,但是被放在幕後進行了淡化處理。賴聲川沒有安排這個角色出場,而是通過兩個女兒在內心深處對於父親的依戀和懷念來表達人性中複雜的一麵,讓駭人聽聞的案件消解在日常生活的溫情回憶之中。其它兩個公寓內也發生了不同的事件與衝突,如樓上那對丁克夫妻因為墮胎一事而引發的矛盾;作為賭場的另一戶公寓內小弟阿忠因鬼魂附身而掀起的軒然大波,它們最後都是隨著日常平靜生活的恢複而被掩蓋或遺忘。這種淡化戲劇衝突的方式很像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劇中的男主人公與教授發生了尖銳的衝突,甚至舉槍射擊,但是最終他仍像以前那樣繼續為教授看管莊園。從主人公的外在來看,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麼明顯的變化,但是內心卻經曆了從充滿希望到憤怒再到絕望的曲折變化。由此可以看出,“契訶夫劇本中的衝突最後是以獨特方式解決的,即什麼都沒有真正解決,每一個人都保持著他原先的樣子”[5]59。在看似平靜、缺乏起伏的生活外表之下,構成對比的其實是人物內心深處經曆的複雜、微妙、劇烈的變化。賴聲川在《田園生活》中采用契訶夫的這種有意淡化情節衝突的處理方式,既給觀眾留下了更多品味與思考的餘韻,也使其成為深具契訶夫風格的作品。
除了淡化外部的情節衝突,契訶夫還采用了多種藝術手法,如語言層麵通過沉默、停頓手法,或者通過人物陷入過去的回憶與幻想之中等等,在舞台上製造停滯靜止的畫麵,烘托人物心理動作的進展。賴聲川《紅色的天空》正是這樣一部靜態性的戲劇作品。該劇外部動作很少,更多的是通過日常生活的片段呈現老年人的生命狀態。劇中的老人由於大多失去了行動能力,因此戲劇動作多在內心而不是外在。首先,為了細致入微地呈現劇中人內心深處潛在的各種情結,賴聲川頻繁使用了人物自說自話以及“停頓”、“靜場”等手法。養老院的老人們在進行對話時經常自言自語。例如第六場“火車”中老金與李太太一起曬太陽聊天,但是漸漸地發展成各自的獨白。一邊是李太太回憶自己與老李相戀約會的場景,一邊是老金敘述自己與妻子在戰亂時期離散的場景,兩人的話語平行交叉卻總是沒有交集;第九場“太陽天”中二馬試圖與老李交流,老李卻總是發呆不予理睬等等。這種對話交流的阻滯是契訶夫慣用的手法,他劇中的人物時常各說其事,缺乏真正的交流。賴聲川說過:“契訶夫寫對話的方式很特殊……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可能你說一句我回三頁。其實生活就是如此,人跟人之間不見得在溝通。契訶夫的人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很少有人真正在對話。”[6]此外,劇中老人們在舞台上的動作也經常進入靜止狀態,造成停滯的畫麵效果。例如第九場“太陽天”,“老人在個個位置上漸呈靜止狀,仿佛生命中沒有理由的停滯。……全部活動靜止。老人朝著不同的方位,呆望著不同的方向,各自沉入自己的狀態中”[7]56。第15場“雨天”中,“就像在‘太陽天’一場中一切停滯,眾老靜靜地望著右方的天空。許久”[7]82。在這種特殊氛圍的烘托下,雖然舞台上沒有外在的動作發生,但是每個人物內在的心理動作並未停止,在靜場的片刻中其實包含了大量豐富的情緒體驗與心理狀態,因此這種靜場是心理動作繼續進展的一種特殊形式。其次,契訶夫還經常通過人物對過去的回憶或未來的幻想來阻滯戲劇情節的進展,使其不斷延緩弱化,製造出一種時間仿佛停止的靜態效果。劇中的人物往往停留在記憶中的某一時刻,時間仿佛都停滯了,以突出人物內心深處潛在的某種情結。如《海鷗》裏的管家沙姆拉耶夫總是會回憶並津津樂道於自己過去看戲的一些破碎的片段,《櫻桃園》的男仆費爾斯則沉浸在對莊園過往的回憶中,感慨時間的流逝;另外還有一些熱切向往未來的人物,如《萬尼亞舅舅》中的醫生阿斯特羅夫等人所向往的不是明天或明年的個人生活,而是幾百年後的人類生活。這種對於未來的幻想同執著於過往的回憶一樣,既暫時中斷了當下情節的進展,又使過去、現在與未來在時間感上融為一體,在永恒並緩緩流動的時間中否定了事件的激烈轉折與變動,製造了靜態性的美學效果,營造出平淡悠遠的靜態氛圍。賴聲川認為,在靜態戲劇中“重要的是回憶時種種事件製造出來的氣氛。這樣利用回憶,透過時間,觀眾可以從情節發展中遊離出來”[8]86因此,賴聲川也經常通過沉浸於回憶或幻想中的人物形象來延緩或中斷情節的發展,製造一種靜態的氛圍。例如《紅色的天空》中的老金對自己過世的妻子念念不忘,老麥則沉浸在對過往青春歲月的回憶之中,小丁和鄧老太太在對明星“嚴俊”的幻想中打發時間,陳老太太常常陷入對張家小子的回憶之中,類似的人物形象還有《田園生活》中的歸奶奶、《回頭是彼岸》中的石之行母親等。總之,兩位劇作家通過回憶或幻想的人物設置,其本質目的還是為了在緩緩流動的時間中消融戲劇中的事件與人物衝突,深化人物內心世界細微多層次的表現,實現靜態性的美學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