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癡情少女(1 / 3)

孤零零的農舍,位於胥河東岸不遠處,距府城遠在十五裏外,相當隱秘的小徑很少有人走動,往來府城需乘坐代步小舟。

這裏是俠義群雄藏身處之一,他們經常更換藏身處。

這裏隻安頓了六個人,五嶽狂客一家,與俠義道耆宿霸劍張鴻儒、散花仙子施玉梅、神手陶榮。

散花仙子是二十年前江湖五俠女之一,嫁夫鳳陽一代劍豪摩雲劍客曹永祥,十年前,摩雲劍客身死山東東平府,是被好朋友神爪絕刀陳潛設計謀殺的。十年來,散花仙於天涯尋仇,四海為家窮覓仇蹤,迄今仍然毫無結果。

神手陶榮是江湖鐵臂功名家之一,二十年前曾任開封鎮遠鏢局的名鏢師,算是白道英雄人物,譽滿江湖。

白道與俠義道是不同的,但界限模糊很難明確劃分。

姬玄華是江洋大盜,不論白道或俠義道,都與他冰炭不同爐,先天上就是死對頭。

他不與這些人打交道,隻與農舍的主人套交情,暫時將兩妖女安頓,請主人替他采辦藥物。

他隻有救急的藥物,治療的藥物必須購辦。

不需要找傷科郎中,他就是最好的傷科郎中。

送走了農舍主人赴府城買藥的小舟,他坐在河堤上的大柳樹下沉思。

他得去和費文裕會合,晚上的約會相當重要。

他覺得很煩,兩妖女出了意外,可把他絆住了,要辦的事多著呢!可是,又不能丟下兩妖女不管,何況他衷心喜歡鏡花妖,雖則與真正的qingai無關。

腳步輕盈,有人接近他身側。

“你是真心對待她。”在他身畔坐下的高黛語音柔柔地說:“但你有心事放不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心中煩惱,有個人陪著談心不是壞事。

其實,他對高黛魯莽刁蠻,野性十足的個性並無惡感,唯一的心理障礙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甚至有點欣賞高黛的潑辣韻味,不然哪會花工夫再三替姑娘解厄?

高家與東廠的惡賊作對,也是他暗暗佩服的理由之一,雖則他以往與東廠的惡賊沒有恩怨可言,東廠殘害天下臣民與他無關。

但最近,他與東廠惡賊有了利害衝突,事實已經證明東廠有超絕的高手,潛藏在魏奸的生祠內,擔任保護生祠的重責,等於直接威脅他搶劫生祠的大計。

現在,五通神直接向他挑戰,表示東廠惡賊已經和他有嚴重的正麵衝突,進一步殘害他喜歡的女人。

情勢已發展至你死我活的關頭,他與高家等於是站在同仇敵愾的一線上,他對高黛的些少排斥感,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

“我當然真心對待她,迄今為止,我一直不曾利用她刺探於我有利的事,我與她同是笑傲江湖的叛逆性男女。”他抓起一塊小石投落河中,以發泄心中的煩惱:“小女孩,不要用你的笨腦袋,來看我和她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們這些做世玩命者的看法和想法。”

“我也是行道江湖……”

“你算了吧!”他打斷對方話:“豺狼當道,野獸橫行,你們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鏡花水月是妖邪,她們就活得比你們愉快。”

“我……”

“你,你又怎樣?”他冷笑:“再過幾年,你就會知道你是誰了。”

“再過幾年,我仍然是江湖俠女。”高黛提高嗓音,表示抗議。

“是嗎?”

“那是當然。”高黛傲然回答,語氣肯定自信。

“我懷疑。”

“你懷疑我會變成邪魔外道?”

“當然也有可能。”

“我抗議你對我的侮辱。”高黛冒火了,幾乎要跳起來。

“侮辱?好笑。”他卻輕鬆而笑:“我沒指稱你會變成邪魔外道,而是你說的。”

“那你說可能……”

“可能,那是指你所說的改變,你如果不信,在目下的三家走狗中去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活見證,這些人以往都是白道或俠義道的英雄好漢。那位曾經幾乎活捉你母女的乾坤一劍解彪解五爺,就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活見證,他就是往昔了不起的俠義道高手名宿。其實,我所想說的改變,另有所指。”

高黛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明亮的大眼直楞楞地瞪著他。

他一怔,隨即明白自己失言了。

“我什麼都沒說。”他掩飾地說,回避對方的目光,轉目遠眺河上往來的船隻,掙脫臂上的小手。

這是通太湖的主河道,往來的各式船隻甚多。往來運河的船隻如不在府城有停留的必要,半途即折入運河,不經胥門而經楓橋鎮。

“難怪我覺得眼熟,”高黛喃喃地說。

“滄海桑田,天下決無永恒不變的事物。”姬玄華顧左右而言他:“河會變,連大石頭也會變,變小,或者破碎,甚至變成沙塵。”

“那是你,是嗎?”高黛摳住主題不放。

“你要知道我所說的另有所指嗎?”他答非所問,有意回避主題。

“我在聽。”

“小女孩,看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你目下是豆蔻年華的青春少女,時光年華不會饒你。歲月不饒人,所以有無數的人想修長生。”

“這……”

“有一天,你會嫁一個英雄好漢,或者嫁一個平凡的男人,你將放下高舉的俠義之劍,成為一個賢妻良母,或者潑婦悍妻。然後,養一大堆兒女,整天在喂奶換尿布中過日子。然後,鏡中出現一個陌生的操勞婦人麵孔。像你娘,她並非是每日都舉著劍,跟在你老爹身後揮舞呐喊的瘋婆子,江湖朋友早就淡忘當年的穿雲玉燕了。”他愈說愈大聲:“要不,就像你老娘的早年好友散花仙子施玉梅,她嫁了一個英雄好漢。結果,英雄好漢被人殺死了。英雄好漢一定會死的,而且死得比任何人都快。結果,她攜劍走天涯,什麼都丟下不管,發誓要替乃夫報仇,十年歲月等閑過,成為江湖流浪女。這種例子,在江湖道上用掃帚掃,隨便一掃就是一大堆。小女孩,我無意嚇唬你,這就是現實人生,即使我想嚇唬你也改變不了什麼。”

高黛死死地瞪著他,似乎把他看成怪物。

“或者,像鏡花水月。”高黛的語音似乎來自雲天深處。

“鏡花水月所走的路,沒有什麼不對,畢竟她們甘心情願選擇的,她們認為並沒白活這就夠了。”

“你呢?”

“我?我也是甘心情願選擇的。”他突然顯得意氣飛揚:“畢竟每個人都必須選擇,沒白活,這就夠了。不虧良心不喪心病狂,我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你說我霸道也好,說我狂妄也罷,我不介意。”

“所以你和她們在一起……”

“小女孩,不要管你不懂的事。”他不耐地揮手:“不論男女,隻要意氣相投,你如果喜歡某一個人,是不會計較不相關的人際雜務瑣事的。和鏡花水月在一起,我覺得無拘無束,嘻嘻哈哈灑脫形骸,樂在其中心中沒有負擔,夫複何求?一旦心中有了負擔歉疚,活得就苦了。像這一次……”

“有了負擔,就有了歉疚?”

“是的,我不該把災禍丟給她們。”他苦笑,挫了挫鋼牙:“天殺的!怎知道東廠的雜種做得這麼絕?連一點點小事也互相殘殺自己人,去他娘的!”

“報應哪!”高黛掩住櫻口妖笑。

“你說什麼?”他不悅地沉聲問。

“你說的,這就是現實人生呀!”

“可惡!”他也笑了。

“我……我讓你感到拘束嗎?”高黛的笑容消失了,粉頰紅雲上湧。

“你很煩人,知道嗎?”他搖搖頭:“你是一個可以逗來玩的小精靈,卻不是一個可以不拘世俗,脫略形骸相處的遊伴,你的人生剛開始呢。”

“我……”

“我還有些事需要處理。”他跳起來整衣:“你一定是想套我的口風,想了解我的意圖動向,我不會告訴你,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匆匆走了,留下高黛坐在樹下發呆。

姬玄華相信五嶽狂客幾個人,保護得了養傷的兩妖女,傍晚時分,他便離開農舍撲奔木瀆鎮,往來十餘裏而已,他頗為放心。

內室中,兩妖女分別安頓在相並的鄰室,由高夫人母女與散花仙子輪流照料,令她倆衷心感激。

她倆與這些俠義道中人,天生就積不相容,能受到親切的照料,心中的敵意消減了許多。

房中掌起了燈,服了藥的鏡花妖精神相當好,姬玄華不但有最好的保命培元丹藥,也先後兩度用真氣療傷術,替她們疏導經脈中的淤積,複元得相當快。

收拾好藥具,高黛神色友好地坐在床口,晶亮的明眸不再閃爍迫人的光芒,微笑著伸手輕撫鏡花妖披散在枕上的亮麗長發。

“小妹妹,不要把我看成快要去見閻王的可憐女人。”鏡花妖蒼白的麵龐,表示元氣仍沒恢複,笑起來另有一種淒迷動人的美:“告訴我,你們真能對付得了生死一筆那些人嗎?”

“我們不斷和他周旋,不是嗎?”高黛的語氣並沒有多少信心:“韓大姐,聽姬兄說他不打算讓你重回織造署,你的打算呢?”

“我還敢回去?”鏡花妖歎息一聲:“生死一筆五通神那些人逃回去,不知怎樣編排我的不是,認為我已經死了,死人安罪名死無對證。如果我回去,總監唯我居士不殺了我才怪。”

“他會把你送交給生死一筆。”

“那是一定的,織造署的人不敢違抗東廠惡賊。所以,我隻有遠走高飛的一途。”

“姬兄會帶你走的,他在蘇州的遊興該已意興闌珊。”

“小妹妹,你還沒看出來嗎?姬兄根本不是來遊蘇州名勝的,如果單純為了遊山玩水,碰上這種大麻煩,任何人都會如避瘟疫般火速遠離危境。他不但沒走,反而借魚藏社的殺手引起風波。”

“為了什麼?”

“我怎麼知道?”

“韓大姐,你與他情誼親密……”

“小妹妹,你可別弄錯了。”鏡花妖正色說:“不錯,他是一個豪放不羈的fengchen奇士,我是一個叛逆放蕩的江湖名花,彼此都不受世俗拘束,在一起談得來,歡歡喜喜相互慰藉,分手時人各天涯,不能當真的。親密與情誼是兩回事,之外我們從不談各人的隱私。我隻是感覺出他在蘇州另有目的,他不說我決不會問,迄今為止,他從未提及他旅遊以外的事。”

“哦!也許,不久之後他會告訴你……”

“小妹妹,如果你想要從他那兒,刺探他的動向和目的,不會成功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們一定想要他助你們一臂之力,向生死一筆討公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你們力量有限,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為何要逗他們玩捉迷藏遊戲,他們並不重視你們的騷擾。”

“不瞞你說,我們其實用意不在和他們拚命,我們沒有攻擊他們的實力。”

“那你們來蘇州幹什麼?”

“騷擾牽製他們,以免他們集中全力,搜捕三月間民變的首要人物,至少可以拖住他們一些人手,能救一個是一個。”高黛終於透露俠義道群雄,前來蘇州的目的,也坦白承認力量不足,沒有攻擊東廠惡賊的實力,隻能借騷擾來牽製一些人,不讓東廠鷹犬有集中全力,搜捕民變的首腦人物。

眾所周知,坦承首謀倡亂,甘願上法場就義的五個人,隻有當初在巡撫署大鬧公堂時,眾多激動攘臂而起的幾個而已。衙外在大街領導罷市示威的人,一府兩縣的治安人員並沒查報,裝聾作啞拒絕與巡撫署的官吏合作。毛巡撫恨透了這三個敷衍了事、有意放縱的知府知縣,隻是不敢再引發暴亂,暫時不便追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