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寶玉雪地裏別了賈政,仍被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攜至大荒山無稽涯青埂峰下,正是:
曆盡劫難功德圓滿,
了卻塵緣重回舊地。
隻見寶玉道:“二位仙師可否通融一二,待弟子麵辭了內人寶釵及閨中諸姐妹,再了卻此段塵緣。”
真人聽道:“好個薛障,無怪乎警幻仙子所言,汝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汝塵緣已盡,勿複多言,還不與我現出原形來。”說著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是何種咒語,瞬間二位仙者身旁立起一座大石來,高約十二丈,見方約二十四丈,其上密密麻麻刻滿蠅頭小字,粗略算去,不下七、八十萬言。隻末了處有一行碗口大的字道:“曹雪芹曆經十載批閱?紅樓夢?一書,以警世人。”後又有一偈雲:
枉入紅塵十九載,
富貴美色難忘懷。
惹得世人都笑癡,
可憐女媧補石材。
真人做完了法術,捋了捋胡須,向大石道:“孽障,汝本來也是個有靈性的,好生在此修行,切勿貪戀塵世中的鍾鳴鼎食,榮華富貴,以求他日得道成仙,修成正果,教化世人,方為汝之歸宿。”
茫茫大士道:“道兄何以太過苛責。寶玉且聽為師幾言。汝乃女媧氏所煉補天之石,有經天緯地之才,扭轉乾坤之勢。隻因汝與那絳珠仙草曾有過一段纏綿姻緣,我等遂奉了警幻仙子之命,帶汝下凡曆此一劫,以成全此段姻緣。不想汝日混跡於閨閣之列,沉湎於女色之中,全無一點兒男兒氣概。更可笑者是汝那“女子清爽異常,男子濁臭逼人”的荒謬之論,殊不知世間男女之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天地萬物,眾生平等,更無好環之分,清濁之論。望汝謹記為師之言,切勿妄動欲念,貪戀紅塵,好生在此修行,他日如若有緣,再攜汝下凡曆世,度脫眾生,亦未可知。”
大石聞言果然答道:“不知吾師何時再攜弟子到那凡間走一遭?”
大士道:“此乃天機,不可泄露。”言畢,隨真人飄然而去。
大石聞言亦無可奈何,隻是終日暗自傷心歎息,無時不思念家中父母及寶釵、襲人等閨中諸姐妹。
又念及寶釵已懷有身孕,自己不日亦將是為父之人,遂更加思念。
偶又懷想賈世受皇恩,乃士家大族,如今卻落了個抄家離散的下場,豈不傷悲?
這青埂峰乃是個人跡罕至的荒涼所在,春夏秋冬,四季輪轉,風吹日曬,雨打霜浸,日久天長弄得這大石逐漸失去了本來模樣。
周身所刻之文逐一磨損脫落,獨末了處曹雪芹批閱?紅樓夢?等字樣及那四句偈語尚在。
好一個補天的靈石,如今卻隻得孤零零慘戚戚的立在那青埂峰下。
倏忽十餘年光景已過。
這大石雖日夜潛心修煉,然終是放不下凡間俗情,到頭來仙道正果尚未修成,憔悴思念之意卻更加幾分。
大石心中不時暗自悔悟,他日若果如茫茫大士所言,還可重新下凡曆世,定要痛改前非,擯棄寶貴美色,知書習禮,造福世人。
這一日,青埂峰上忽飄至一人,仔細一瞧,乃是一個道士。
隻見這道士生得骨骼異常,道貌堂堂。
頭上發髻處裹了一方混元巾,身上披著一領雪白對襟道袍,足下踏著一雙青灰十方鞋,腰間係著一塊美玉,手中提了一把拂塵,滿頭銀發,胡須飄然,一看便知是上仙下凡,神態甚覺和藹安祥。有詩為證:
問餘何處坐成仙,
太清仙境太極觀。
雲遊四方經此處,
須發皆白飄飄然。
大石亦知是雲遊四方的得道仙人,心中不由暗想,我正無時不想下凡與家人團聚,若得此仙人成全,豈不正好。
遂向那道士道:“上仙請了,不知欲往何方。”
道士見大石問話,便打住雲頭,落在大石身旁道:“我乃太清仙境太極宮太上老君是也,今從萬壽山五莊觀鎮元大仙處來,正欲往玄都玉京元始天尊處講道論法,汝乃何方妖孽,敢擋住本尊去路。”
大石道:“原來是上仙駕臨,弟子鄙陋淺薄,未識尊顏,恕弟子無禮。上仙明鑒,弟子並非妖孽,乃是媧皇氏所煉補天之石,曾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點化成人到那凡間曆過劫的,然……”
大石欲再說下去被老君打住道:“汝且不要再說了,汝的故事本尊亦略有所聞。如今看汝這副憔悴模樣,定是不曾潛心修煉,尚還思戀著那塵世中的富貴美色。汝既為女媧氏所煉補天之石,也算得上是天地間一靈物了,為何還如此事理不通,冥頑不靈,想那塵世最是個煩亂醃臢之地,有甚好處。”
大石道:“上仙明察,弟子並非貪戀塵世中的富貴美色。隻因弟子上次曆劫托生賈府共一十九載,上有父母兄長養育訓導之恩,下有丫鬟仆人殷勤服侍之情,我雖為靈石下界,然心中早已把自己看作凡人一般,正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兼我與薛寶釵乃是結發夫妻,屈指算來,寶釵守此空房亦十餘年矣,弟子實不忍心她一人孤苦伶仃,艱難度日。弟子非敢欺瞞上仙,今日偶攔上仙尊駕,是想上仙能成全弟子,恩準弟子再回到那凡間與家人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