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寶慶城裏人車如潮。早該退役的中巴車在大街小巷東奔西突,使並不擁擠的古城,顯得有些零亂。
霧鎖煙籠的人民路上,一位腆著大肚子的年過四十的孕婦站在慢車道上,瞅著一輛輛中巴車出神,司機不用她招手,就停車了,售票員熱情地吆喝著打開了車門,但她隻想把車裏看個究竟,並不抬腿上車。
“精神病!”售票員帶著被耍弄了的氣憤,一拉車門罵開了。
一輛輛中巴揚長而去。
這時,又有一輛喘著粗氣的中巴車從火車站方向穿煙破霧而來,孕婦照例瞅瞅車裏,然後舉手示意停車。
汽車嘎然而止。車門打開了。
“快點!快點!”售票員催促道。
孕婦還是那麼慢條斯理地一腳踏在車門口,伸頭又往裏麵瞅了瞅。看準了是一輛空車,這才右手抓住車門,左手往後一揮,擺頭便鑽進了車裏。售票員剛想關車門,又一隻手攀住了車門,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正準備上車。抬眼望去,喲,花壇的一棵大樹下走出了一串婦人,清一色的孕婦。
上車。賣票。一點數,整整十人。售票員樂著收錢,暗自好笑。如今這年月,計劃生育抓得緊,這些鄉裏的娘們也真不自愛,你看她臉皮都皺得擦衣板似的,還挺著個大肚子,真不知羞恥。這些少婦們也是些賤貨,有福不享。她們肯定是為躲“第二胎”而倉皇出逃。售票員猛然想起了春節聯歡晚會上的電視小品《超生遊擊隊》,這不是整整一個超生遊擊班麼?唉,何苦咧。售票員這樣想著,駕駛員猛一刹車,她和孕婦們都嚇了一跳。
“下車吧。”中年司機毫無表情地說。
公路邊是邵陽市人民醫院的附屬醫院。
年紀最大的孕婦伸頭看了看窗外,連忙對司機說:“不,快開!”
“你們不是來做產前檢查的?”司機疑惑地問。
“不是,是……是的。我們要到邵陽醫院檢查。,”一個精明的年輕孕婦答。
“每人再加一塊。要不,在人民廣場下車,我們車走6路線。”司機也夠精明的,連忙將9路線的牌子翻了個跟頭。
孕婦們不是省油的燈,也更不是城裏人的下飯菜。一看司機詐她們的錢,便七嘴八舌嚷開了:“好了,好了,到人民廣場下車。轉車坐公共汽車才一毛錢,坐中巴也隻要五毛。你們真是見人殺一刀,如今這世界真是亂了套……”
司機回頭瞪了她們幾眼,心想:好男不跟女鬥。便咽下了這口氣。到人民廣場,猛一刹車,吼道:“下車!”
坐在前排的一位孕婦被刹車的慣性帶得撲向駕駛室的欄杆,胸口發出“咣哨”一聲,她“哎——喲”一聲怪叫,便跌跌撞撞被同伴摟擁著下了車。
“臭堂客們!”中年司機罵一聲,猛踩油門將車開跑了。
孕婦們站在原地,還在指著那漸漸遠去的中巴罵罵咧咧。
站累了,罵夠了,各自一摸自己的肚子,才又發出一陣咯咯的笑。她們由年過四十的孕婦引頭,浩浩蕩蕩拐進了人民廣場的小巷。
她們真的是孕婦嗎?
她們真的是去醫院嗎?
不!她們要去寶寧街銷贓!
她們是十個瘋狂的女賊!
1990年2月25日早晨,邵陽市人民廣場。
十姐妹都到齊了。
“英姐,今天到那裏去弄東西?”妹坨毫無顧忌地問。
“今天化纖廠那邊廠休,就到那邊去看有什麼撿吧!”英姐處事從來就這麼果斷。
邵陽化纖廠門口格外的清靜,門衛也感到無所事事的,不時伸出頭來換口新鮮空氣,又埋頭到不知從哪個地攤上買來的,專寫女人的雜誌中去了。英姐一看時機已到,便指揮大家三三兩兩地走進了工廠大門。自己隻把喜妹留在身邊。喜妹是第一次出來搭夥的,自然對處理這樣的場麵還有些膽怯。英姐拿著她的手,以大姐的身份說:“走,目不斜視地走。門衛都隻會欺負老實人,你東瞅西望的,他非問你不可。對,就這樣,挽著我的手,望著我笑,別望那死老頭。”英姐說著,競連拉帶扯地把喜妹挽進了大門。
望著喜妹那又驚又喜的神色,英姐想起了一年前,剛過門嫁到紫霞村不久的妹坨,也是這樣被她帶進了工業街電廠的大門。如今的妹坨,已今非昔比了。翅膀硬了,能放單飛了。但喜妹不行,沒有妹坨的大膽潑辣,更不如自己的應變能力。想當年,自己上街撿破爛,那“順手牽羊”的絕招,紫霞村的娘們沒有一個不佩服的。1984年首先是獨闖天下,接著就有了貼心的安姐,安姐出嫁後又拉著她的小姑三順子入了夥。隊伍擴大了,自己家連年添丁加口,四個小孩的嘴連起來像一個不小的簸箕。這簸箕可是天天要填滿的呀,可愛而又窩囊的丈夫,隻有把1.7畝黃土翻一尺深的本事。無奈“順手牽羊”的招兒仍免不了她囊中羞澀。於是,她苦苦地思索了一夜,終於想出了雖不能日進鬥金,卻次次能滿載而歸的新絕招:用的卡布做一個紮實的袋子係於胸前,外罩寬大一點的罩衣,接近目標後,隻需將衣扣解開,便可中飽私囊。從此,一個個孕婦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邵陽市數十家工廠的大門。
她的別出心裁又一次贏得了姐妹們的青睞。隊伍日益擴大,家資也日漸豐厚,那砌樓房的磚瓦都置齊了,要是再能這樣平平安安,順順當當地“撿上一年的破爛”,她便可金盆洗手,坐吃銀行的利息了。
英姐挽著喜妹正美美地想著,安姐已爬上了窗台,鑽進了車間。英姐指點了幾下,喜妹、四妹、玉妹便立即到達了指定的哨位。安姐將車間的大門拉開了一條縫,竹竹、順子、銀妹、翠翠便蜂擁而至。
英姐一手理著手頭,一手解開了外衣扣,最後一個坦然地鑽進了車間。
十姐妹在車間裏開始動手了,十個張開的袋子,像十個怪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她們見什麼,偷什麼,所到之處,機器變得殘缺不全,原料翻得七零八亂,安姐也許是偷花了眼,競錯抓了一把黃油,姐妹們有些挖苦的望著她竊笑,她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心裏在罵著:你們有幾位不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如今看我視力差點,就老取笑我,真是不知好歹,沒有我,你們能吃香的喝辣的,沒有我,你們七分田能養得起三張嘴麼。順子你不就是我這位親嫂嫂帶出來的麼。玉妹,你若不是我的親妹妹,我能手把手地教你縫製的卡布袋嗎?還有四妹,你當時不是書都不讀,就來求我這位堂姐帶你出來弄幾個嫁妝錢麼?妹坨、翠翠,若不是看在堂弟嫂、堂兄嫂的份上,我會帶你們出來麼?喜妹,你這沒良心的,你也笑我,你結婚才二十八天,若不是我的親弟媳,若不是我的弟弟為討你欠了一身債,我會帶你出來嗎?竹竹這個忘恩負義的,當初口口聲聲說你是我一筆難寫兩個“朱”字的堂姐,三個孩子張嘴要吃,日子過不下去,求我帶你出來“混活點”,搞幾個“活錢”,現在可好,你自恃比我“武藝”高了一籌,沒把我放在眼裏。今天是老子探的路,看你們敢不給我多分幾個錢,老子明天放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