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奔跑的女人(2 / 3)

每天深夜薑涵總是兩點過兩分準時走出她家的大門,她穿著白色碎花的睡裙站在院裏的一棵石榴樹下。薑涵看見深藍如水的天空,藍得像冰涼的綢緞,夜就被包裹在這層薄薄的惆悵裏。薑涵還看見天空僵直的月亮,像一隻從不眨動的眼睛。薑涵覺得夜是如此的美妙,白天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生動的景色。還有深夜火車的那幾聲長鳴,像是夜裏的龐然大物對天長嚎,有點撕心裂肺的意味。薑涵甚至覺得白天她像一個影子、一截行走的木頭,黑夜喚醒了她,黑夜讓她清醒地站在黑夜之下。薑涵這樣想著的時候,劉強正在窗口望著她。劉強對老婆夜遊已經習以為常。薑涵的夜遊並沒改變她白天鍾點一般的生活,同事們隻是覺得她的臉色有點發白,眼睛很少轉動,僵直得讓人懷疑她是否正常。薑涵自言自語:“好大的月亮啊!”說話的時候,薑涵的眼睛像兩個放光的月亮。

後來的事劉強並不知道,薑涵在月光下遇見了一個比她小十歲的男人,他是隔著門縫東張西望時發現了那個穿著睡裙的女人的,他準備推開門時,門卻自動滑開來,像無聲電影裏的慢動作,薑涵望見那個站在門口目瞪口呆的男人。薑涵向他飄去,而他仿佛也飛翔起來,他和她像一對親密的戀人手拉著手,薑涵覺得那個月光下的男人有一雙柔軟的手,輕細得像石榴樹新生的枝條,她的身體安靜地蜷伏在這雙手下,鼓鼓囊囊的部位進入沉睡。薑涵對這雙手產生了莫名的依戀,似乎這是黑夜送給她的禮物。每當他們接吻的時候,薑涵都能看見他的臉背麵的陰影,那張臉呆板得跟劉強一模一樣,但他把最深情的凝視留給了這個月光下浮來的女人,他看著她的樣子似乎尋了幾千年才找到。薑涵抱著他的腰時腦袋裏仍然空空蕩蕩,但她的雙手安靜地偎在他的胸前,似乎那裏是一張柔軟的床,但她的眼睛卻從他的注視中逃之夭夭。她聽見深夜的那聲長鳴,她的眼睛追逐著那道嘹亮的聲音。那個月光下的男人歎息了一聲:“哎,又一個漫不經心的女人!”

那個男人再也沒有來找她,她依然每夜準時出現在石榴樹下。風把石榴樹葉刮得滿地飛旋,像一些金黃的斑點織滿秋天的布景。薑涵的身體瘦弱得像寒風中的枝條,耳朵卻越來越靈敏,她甚至能聽見火車在翻越崇山峻嶺時的喘息,那些燈光在冬夜瘋狂的風雪中忽明忽滅。

薑涵一直想去坐一次火車,劉強和兒子有一年春節陪她走上了火車。薑涵居然像一匹歡活的馬在擁擠的人堆裏一躍而過,準確地找到了自己的鋪位。劉強拉著兒子站在乘警的身後正在挨個車廂尋找薑涵,列車上開始播送尋人啟事。劉強一直把車票攥在自己手裏,忘了告訴他的老婆,薑涵說:“我早就知道,還需你嗦!”劉強說:“你怎麼會知道?”薑涵說:“我上輩子是火車上的乘務員。”劉強說:“你再亂跑,我就把你送進精神病院關起來!”薑涵從此沒有再跑,她一直坐在下鋪靠近窗口的位置,兩眼望著窗外,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快活神情:“真像騎著一匹馬!”兒子說:“是呀,媽媽,我也覺得像騎著一匹快馬!”薑涵又說:“多大的月亮啊,一直掛在石榴樹上。”兒子說:“那是太陽,媽媽!”薑涵說:“我討厭太陽!”

火車留給薑涵的印象是奔跑的快感。坐在車窗前,時光成為伸手可觸的東西,每一分鍾都在滑過,仿佛生命也成了一截一截滑過的東西。隨著火車的前行,山巒和原野、房舍和村莊,男人和孩子,樹木和花朵,向人湧來,又匆匆地隱入身後。它把人生的匆忙誇張給人看,讓人驚奇也讓人惆悵。所以,薑涵對坐在車窗邊看風景有一種深深的迷戀。但劉強特別厭煩坐火車,他總是一上車就倒在鋪位上蒙頭大睡,他特別害怕看到薑涵坐在火車邊的樣子,火車把他的老婆從他身邊奪走,他的老婆一見到火車就要犯病,劉強不得不強迫薑涵吃穀維素,吃下六顆穀維素後薑涵依然端坐在車窗前。這時外麵已經是沉沉的黑夜,火車上的人們已經睡下,呼嚕像潮汐一樣湧動。劉強揮手在薑涵的眼前晃蕩,薑涵的眼睛依然一動不動。劉強說:“睡覺吧!”薑涵說:“多好的月亮啊,掛在石榴樹的枯枝上!”劉強歎:“哎,碰上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真是倒黴!”

從火車上下來,劉強直接把薑涵送進了精神病院。薑涵的睡眠仿佛被火車帶走了,她的眼睛再也不願閉上。每天白天她在鐵窗前枯坐,夜裏她總是要重複那句話:“多好的月亮啊,掛在石榴樹的枯枝上!”她說這話的時候準是深夜一點三十分,病友們早已睡去,她的自言自語像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