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章(1 / 3)

希望

那天顧綠章從鍾商山回來,晚上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鳳扆?”她認得是異味館的號碼。

電話那邊沉默,而後傳來低沉穩定的聲音:“不,是我。”

是我?她驟然呆住,呆了好一會兒,茫然問:“……是誰?”不能辨認那個聲音,因為不可能再聽見,她以為不可能再聽見了……

“國雪。”電話那邊的聲息有些輕微的紊亂,“綠章……”

“國雪……”她緊緊握著手機,心跳陡然加快,“你還在嗎?你在哪裏?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陪你,對不起,那時候我沒有和你在一起,我好後悔沒有和你在一起,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原本以為,無論想通什麼都已太遲,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挽回,竟然突然有了傾訴的機會,她不知道電話那頭是不是她太痛苦所產生的幻覺,是不是把任何一個人的聲音聽成了國雪,一隻手緊緊握著手機,另一隻手緊緊握住那隻手的手背,她等不及聽到電話那邊的回答,“你在哪裏?我馬上過去找你,你在哪裏?”

“對不起。”電話那邊依然是國雪低沉的聲音,仿佛說得特別沉重,咬字特別清楚。

“什麼對不起?”她一時沒想明白,“你在哪裏?”

“咬了你……我……”他仿佛非常痛苦,卻又一字一字說得特別清楚,“很後悔。”

“是我沒有陪你,我沒有想到……是我對不起你,你在哪裏?我很想你……”她說了從來沒說過的話,曾經以為愛不愛、想念不想念、彼此對彼此有多重要從不需要說出口,但其實不是的……愛戀多少、想念多少,是不是要求一直在身邊,要說一遍兩遍三遍以至無數遍,才能一點一點地積累起安全感,才能抒發彼此對彼此的渴求和需要,否則就是欠缺……欠缺了什麼將彼此牢牢牽係的東西,沒有了深入彼此心靈血脈的東西,分開了之後無法相信彼此安然無恙……

“我在異味館。”桑國雪的語調仍舊很沉著,即使帶著一股痛苦的味道,仍舊讓人鮮明地感受到他的確存在。

她呆了一下,這是從異味館打來的電話,他的人自然在異味館,為什麼一點也沒想到?“我馬上過去找你,你……你不要走。”她手握手機,立刻從家裏跑了出去,媽媽爸爸在身後驚訝地呼喚,她應了一聲她去找朋友,而後再也沒有聽見。

鍾商市的夜,如往常一樣黑。

她家距離異味館並不遠。

夜裏九點,風雨巷的青石板湛湛映著月光,竟有些積水般的幻覺,又仿佛那些清瀲瀲的影子是童話中仙女的恩賜。顧綠章踩著月光跑著,腳步聲在風雨巷中分外清晰,這條巷子原本很長,今夜顯得更長,遠遠傳出去的腳步聲,猶如沒有盡頭一樣,聽不到絲毫回音。

突然腳步聲停了下來,她在風雨巷的中段、在青石板的中間,看到了一具骷髏。

那個骷髏胸口的肋骨殘缺。

那是什麼?

國雪?

她極其驚駭起來,她看到那個骷髏脖子上係著一條圍巾。

她親手繡的圍巾。

國雪的骸骨?

怎麼……可能……

就在她震驚駭然的時候,那具骷髏突然消失,又變成了唐草薇的影子,穿著華麗的衣服,筆直站在那裏,以冷漠的眼神看著她,很快那影子再度消失,變成了尚未變老的沈方,在笑。

是誰在這裏搞鬼?

是誰——

她一個人麵對著不斷變幻的那個影子,突然那影子化成了墜河之前的國雪,刹那間到了她身前,溫柔地抱住她的身體,對著她的咽喉咬了下去。

“幻覺、遺憾、親近、死亡、毀滅、愛情……”有人在身後淡淡地說,“死之前,你關心的人還真不少,你真的隻愛慕桑國雪嗎?”

咽喉傳來熟悉的劇痛,幻影消失,她驚駭地發現是自己雙手的骨爪刺入了咽喉,努力掙紮卻無法放開,鮮血流了出來。眼前突然又出現了國雪的影子,他從街道那頭跑了過來,似乎喊了她的名字,突然那影子又變成了小桑,小桑!

咽喉感覺到骨爪已經抓到了頸骨,刺得很深很深,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幻影,她想見國雪,可是臨死之時,卻想看見……小桑來救她……

想見國雪……

想要獲救……

眼神失去焦距之時,眼前仍然搖晃著小桑的影子……

為什麼,沒有期待國雪……

死去的時候,國雪的一生自頭腦中閃過,他似乎一直還是那樣,從來沒有想過……要求國雪付出什麼,她一直追逐著他的影子,竟然沒有期待過他回頭……

扶她一次。

桑國雪緩緩放下電話。

心情很激動,抬起左手按住心髒,他和綠章在一起兩年了,情緒一直平靜如水,約會、散步、牽手、讀書,從來沒有特別的感覺,隻是應該那樣。

現在卻心跳得很厲害,仿佛……非常期待她來,很想很想在一起,沒有什麼理由、沒有計劃,隻是想在一起,好像隻要在一起,心就安定得多,便不恐懼。

桑菟之斜靠在異味館通向二樓的樓梯口,李鳳扆在廚房洗碗。看見桑國雪放下電話的樣子,他笑了笑,“出去接她吧。”

桑國雪轉過頭來,挺直了背脊,仿佛很冷靜。

“出去接她啊。”桑菟之揚起眉毛,筆直看著桑國雪的眼睛。

桑國雪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噯……”桑菟之笑了出來,“你還是不是男人啊?想見她就出去找她啊!”

桑國雪突然轉過身,大步走出門去了。

嗬嗬嗬……桑菟之的眼睛在笑,國雪很幸福,不管將來怎樣,他一直都很幸福。

有個人,會一直陪著他,會等他,會相信他、依靠他,一直都隻以為自己付出得不夠,而從來沒有要求他付出什麼。

隻要國雪依然在那裏、依然讓她追逐,讓她陪伴就好。

隻要是國雪就好。

他的眼睛笑出了眼淚,其實……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啊……比起愛慕自己會對自己好的人,寧願追逐自己愛的人,無論多麼辛苦,都願意等待,相信他會回來……而相信了一次又一次,卻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綠章能等到國雪回來,等到國雪回頭去找她,能等到他說其實一切都是誤會都是彼此還不會戀愛,是多麼幸運的事,祝福他們。

“你不出去接她?”李鳳扆洗完碗,拿起幹毛巾擦手,“你也是想見她的吧?”

“啊?”桑菟之轉過了頭,“嗯……綠章是好朋友。”

“你會愛上一個女孩嗎?”李鳳扆微笑,緩步登上樓梯。

“會,在精神上會。”桑菟之抬起頭看他走上樓梯,突然說,“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什麼?”李鳳扆駐足問。

“草薇死的時候,你不傷心嗎?”桑菟之問,“你從來沒有紀念他。”

李鳳扆微微仰頭,看著異味館二樓樓頂懸掛的華麗掛燈,“死者已矣……我……”他微微一頓,沒有說下去。

“你看過很多人……死?”桑菟之問。

“怎麼這麼問?”李鳳扆回頭,氣息沉澱,卓爾不群。

“沒什麼,就是感覺而已。”桑菟之笑著說,“草薇死了、草薇死了……”他甩了一下頭發,有種說不出的悲哀的豔麗的風情,“你沒什麼變。”

“我……”李鳳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語氣微微一緩,仍舊溫雅如玉,“我總覺得,他不會真死,你能救他。”

“我?”桑菟之揚起眉頭。

“你吃了他,難道不是為了救他?”李鳳扆的神色不變,慢慢地說,“他再那樣躺下去,才是真的死了,沒有半點希望。”

“我能給你希望嗎?”桑菟之明豔地笑。

李鳳扆微微一笑,“你能給大家希望。”

“鳳扆希望什麼?讓我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桑菟之指著自己笑,微微晃著身體,像能搖落許多花瓣,蹁躚一地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