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申州。伽藍寺。

長廊古寺,廢棄的園林。

寺院在申州城最繁華的西城,是一座飛簷鬥拱呈現出翼然欲去姿態的建築,在寺中的蘭若塔上,能看到貫穿內城的街道、刺史府的府苑、以及孔廟學宮的鍾樓。

據鶴顧的指引,我來到了那位公子——周鬱修的隱修之地。

鶴顧還要布置六鎮玄客,所以他隻是給我指明了地點。

在來的路上,眼見的多是斷牆頽垣,街道上隻有蕭瑟的三五行人,寺院的門外卻聚著很多衣衫襤褸的百姓。

他們都在等粥棚一天一次的放粥。

如果不是金羈和謝儀回護周全,那個懷抱嬰孩的婦人除了我丟給她的碎銀子外,一定還會吧我的朝服拽下一片。

寺中的長門僧將偏門開了一角,悄悄把我們讓了進去,引至法堂一側的群房,端出茶水和素餅,然後合十為禮,緩緩退出。

在我說出來意時,僧人的神色微微發僵,“周鬱修”這三個字他始終沒有出口,隻是以“那位公子”來稱呼。

他請我暫時等待,周鬱修正在方丈室內,那裏同時還有幾位貴客在座。

就著茶我嚐了半塊素餅,然後走入院內。

無論是遍布佛像的回廊,流溢著誦經聲的法堂,鬱蒸的鬆樹從,在這亂世之中,都無處不充溢著空靈的幻滅之感。

寺院,僧房,梵唱,鍾聲。對於這些,我向來並不陌生。

第一次見到周鬱修,也是在一處寺院中。

今日雖不是故地重遊,可不能沒有一種輪回的錯覺。

我已記不清楚這其中間隔的時間了。

這些年裏,我壯心消盡,隻知道自己不該再去思量功名、塵土的差別。

結束了晨課的僧人魚貫步出禪房,對於我的存在他們有所顧忌,低聲用中州正韻交談著,走向寺院一角的香積廚中。我遠遠地望著他們,看他們進入煙火塵灰堆得極厚的香積廚中。

永穆十九年,我往帝京,行至商州,路費告罄,借住於寺院。為了換取食宿和一點銀兩,我幫著寺僧抄寫佛經,直到又積攢夠能讓我行一段路的盤纏。

寄旅寺中,我喜歡像僧人借炤,在他們的香積廚下,煮上一大鍋黃粱米飯,文火熬煮,直到一鍋飯凝結將整塊。我將它分成醋缽大的十幾份,能供自己幾天之需。

永穆年間佛事昌盛,隨隨便便的一所寺院外,都是車水馬龍,由豪仆駕著的文軒馬車都連綿停到離寺很遠的地方,寺內處處也是熙熙攘攘。

今日的寺門外隻有兵卒們巡城經過的馬蹄鎧甲敲擊之聲。

那時我的生活完全是僧侶式的,而周鬱修同樣如此。

兩者的差別在於:

我一介寒微,又是宦遊之身,全然是情非得已;而周鬱修卻是因為無法和自己的內心和諧相處。是出於他自身的某種理念,對此我並不完全清楚,但是那種無形的東西卻將周鬱修攫住,他驚人的才性也無法突破它。

我曾以為症結在於他那崇高的精神和悲天憫人的性情,然而並非如此,這是一種源自宿命的東西。它並非僅僅存在於高貴的公子身上。沒有人能避免它的羈絆和審判。隻是在周鬱修身上,由於他太過優越的天賦而顯現地很明顯。

在商州的僧院中,我見到了一位寓居偏院的公子,他做著和我一樣的事,然而謄寫是梵文佛經。

在那種淡泊如水的日子裏中,我漸漸注意到,這位能識梵典的公子,對物質和虛榮有著超然的胸襟。

他的談吐是是平和而內斂的,初聽隻覺尋常,但後來細細回想,才知道是山高水深。

那麼深明洞澈的道理,他都隻隨口而出,寓於樸素的話中。

僧人們對這位溫和的青年禮道周全到了可以說是畏懼的地步。我常見到周鬱修常拿著厚厚的梵文的、漢文佛經書稿,到藏經樓中,同那位紫髯鼻瞳的高大胡僧,呆上一整個又一整個的下午。

在貯有三萬卷大藏經的閣樓中,甚至商州第一等的名士也會出現在那裏,同那位胡僧和周鬱修一起研討那些神秘的悉曇體梵文。

周鬱修不管是對寺中的火頭僧,還是香車華蓋的名士俊卿都一視同仁,帶著他獨有的那種從容昭蕩。

我能覺察出他的非同凡俗正是來自於長期的富貴供養。他沒有寒門士子們的對富貴的仇視和畏懼,因為他必定受過最好的教育、經曆過第一等的繁華。

但那時我還決不能想象,這位沉默的男子,便是擁有天地之尊爵的周室公子。

那些衣冠南渡的高門士族崇尚清談,他們總是穿著寬袍大袖講述自己家族三百年前的顯赫曆史。他們鄙薄同世俗有關的一切:錢財、官位、軍功。他們鄙薄所有依靠自身才略而崛起的新貴,皇室在私下裏被稱為暴發戶,因為皇帝的家族隻有一百三十年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