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救火的少年的似水流年
夜光青檸
作者:蒹葭蒼蒼
1. 他的目光迎向我,也報以微笑
少年之一,自然是我。我生長的地方是一片丘陵,那兒生長玉米、花生、水稻;夏日草叢裏,常有碩大的蘑菇盛開;野兔在田野裏奔跑,白鷺在水邊飛行。說起來,它真是物產豐富,但是它不出產文藝青年。
在中學裏,熱門話題是名次、分數、小八卦。至於音樂、詩歌、文學、夢想,大家羞於談論它。當我覺察心裏長滿了對它們的向往時,我既顫栗又惶恐。我懷揣著它們,就像懷揣著驚天的秘密。我為了買磁帶而省下早飯錢;我把耳機線穿過衣袖塞進耳朵;我把從舊書店買來的小說藏在床下;我也勤奮讀書,努力做三好學生。
但那些向往,在我心裏一刻不停,發出海潮般的轟鳴。
十八歲的秋天,我考上了A大,父母很欣慰,他們希望我在大學裏循規蹈矩;畢業後朝九晚五,安分勤謹地生活。
我也以為,大概不外乎如此。
第一節課是自我介紹,患有臉盲症和近視眼的我,在介紹進行一大半時,也沒記住幾個人。但是,少年二號走上了講台。
他個子不高、微黑、清瘦,穿一件黑色T恤,T恤上印著一個人頭像,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約翰·列儂。他用微沙的聲音說:“我叫張飛,你們可以叫我飛鳥,我喜歡詩歌和音樂,我的偶像是約翰·列儂,我的夢想是通過詩歌完成自我。”
很多人笑了起來,但我的感受很奇特,就像在黃昏時,看到彩虹出現在山巒間。驚豔的時刻不需要語言,我靜靜地望著他,他眉目俊朗,略有幾分羞澀,清澈溫和的眼睛裏,卻閃耀著一股倔強不羈的光芒,仿佛有魔力。
我微笑起來。
他的目光迎向我,也報以微笑。
一直在我心裏沸騰的潮聲,奇跡般地安靜下來。
2. 我身體裏的海潮聲,再一次奇跡般平息下來
剛入學的我,打算如父母期望的那般積極上進。十月的一個下午,我去階梯教室參加學生會競選演說。我在角落坐下,將白紙鋪在帶來的書上,開始寫下“假大空”但卻激情飛揚的言辭。
“喂,能讓我看看這本書嗎?”有人坐到我身邊,問我。
請注意,少年三號登場了。當然,此時我不知道她叫阮小竹。我看見的,是一個圓臉短發的女孩,笑容慵懶卻燦爛。她眨眨眼,看著我的書,說:“是席慕容的詩集對不對?我也很喜歡。”
我抽出書,遞給她:“你最喜歡哪一首?”
“青春。”我說。
“我也是。”她咧嘴一笑。
我們相識一笑,同時念出來:“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同學,你們能小聲點嗎?”前方的同學回頭抗議。
“走吧。”她慫恿我,“陽光正好,不要辜負!”
我們笑著跑出階梯教室。陽光拋灑、微風輕拂,我們仿佛聽到骨節的成長與歡呼。去他的學生會競選,我們才不要做流水線上的乖娃娃,我們要做自己的獨家限量版!
我們一口氣奔向學校後山。
滿山都是橘樹,青黃的果實垂墜在枝頭,師兄師姐牽著小手在樹林間漫遊。阮小竹跳起來,摘了一個橘子,剝了一半給我,說:“嚐嚐!”
我咬了一口,酸得我直咋舌。
一塊大石頭旁,野菊盛開,一個女孩靠坐在石頭旁,她塞著耳機,微閉著眼,膝蓋上放著一本《青銅時代》。她的兩束漆黑的頭發紮成麻花辮,閃閃發亮。
“我們來猜猜她聽的什麼。”阮小竹說,“輸了的人把這個橘子全吃了!”
“你認識她?”我驚問。
她搖搖頭,笑:“半個小時前,我還不認識你呢。”
“好吧。”我說,“我猜她聽的周傑倫。”那會兒人人都愛周傑倫。
“達明一派。”阮小竹揚揚下巴,信心十足,“憑金牛座的直覺。”
我們走過去,阮小竹輕輕拿下女孩的耳機。她聽了聽,得意一笑,塞進我的耳朵。少年的聲音清亮蓬勃,少年的琴聲錚錚鏘鏘,那是1988年的劉以達和黃耀明,《十個救火的少年》。
“喂!你們是誰呀?”女孩睜開眼。睡美人不是被王子吻醒的,有點氣惱。
“阮小竹。”
“林小滿。”
“你們……”女孩沒想到我們真會報上名字,她也撲哧笑了,“陶子。”
“你輸了。”阮小竹把半個橘子塞進我嘴裏,汁水滿溢,酸得我滿地打滾。
我們星座不同,係別不同。但是,我們如此相似。我們都喜歡席慕容、王小波、達明一派、宮崎駿;我們都曾經是三好學生,也都有過無疾而終的暗戀;我們的狀態也一樣,滿肚子小聰明,缺乏大智慧,渾身充滿勇氣,不知敬畏。
我身體裏的海潮聲,再一次奇跡般平息下來。
緣由我也明白:我找到了同伴,在彼此麵前,我們不必為喜歡達明一派而羞赧,也不必擔心讀《百年孤獨》是不是虛度光陰;我終於能坦然承認,我熱愛它們,我也終於能將它們從隱秘的暗處,帶到秋日燦爛的陽光下。
3. 我很想握住他的手,或者擁抱他,但我沒有
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在大學裏好好戀愛一場。
這有何難?來往的男生那麼多,每一陣風吹起,都仿佛有愛情孢子飄落。果然有男生向我們發送愛情孢子。但是,我們卻矯情得很,不肯笑納。
阮小竹對男生直言相告:“親愛的,我好像不會喜歡你。”
陶子卻像欠了人家什麼似的,弱弱地說:“謝謝你的心意,但是……對不起,我們做朋友好嗎?”
而我覺得,除了飛鳥,所有男生看起來都麵目猙獰。我也沒打算向飛鳥告白,倒不是怯懦,而是清醒地知道,我這種程度的喜歡,並沒嚴重到要靠告白來治療。
阮小竹有一張CD,封麵的男人的神情很像飛鳥。他的名字叫Neil Young,一個上世紀的加拿大歌手。我對他一見傾心,我把對飛鳥的喜歡,投射到這個與我隔著浩淼時空的男人身上,於是在麵對飛鳥時,我更加坦然。
大一的深秋到來時,飛鳥創立了一個飛鳥文藝社。我慫恿阮小竹和陶子一起加入他麾下。半年後,我們成了文藝社最忠實的社員。我當然是因為欣賞和喜歡飛鳥。
阮小竹的理由則是:“那個神經病兒童挺好玩兒的。”
而陶子說:“我看上的是他那間活動室,隱蔽安靜。窗外風景也不錯,適合逃課睡覺發呆,也不容易被發現。”
A大有一棟荒廢的教學樓,樓前一片泡桐樹,樓後是鹿湖,湖中一個小島,島上長著幾株石榴樹。據說曾有人溺亡其中。
活動室就在這棟樓裏。
我們把舊課桌拚接起來,搬來椅子、電腦、音箱和書,把它變成了一個秘密據點。我們常聚到這裏來,各自做喜歡的事,上網、看書、聽歌或者埋頭趴在桌子上寫文字。
那些文字像詩、像散文、像小說,但也什麼都不像,隻因它們在心裏醞釀太久,迫不及待噌噌地長出來。有時能發表,稿費單寄來,主人總會約其他三個,浩浩蕩蕩湧向火鍋店大吃一頓。不管是地溝油、添加劑還是菜葉上的青蟲,青春的胃都能愉快地消化,沒有任何不適。
吃飽之後,我們便去校道上晃蕩,圖書館附近有一條安靜的路,路口有一棵古榕,枝葉遮住天空,樹身上寄生著小植物,我們叫它:神靈之樹。我們在樹下晃蕩,唱我們喜歡的歌,比如《十個救火的少年》,那是一首生命的哀歌,我們卻唱得激情澎湃,仿佛歡樂頌。
在外人看來,飛鳥被三個女孩圍繞,一定享受著至高無上的偶像待遇。但事實上,我們誰也不肯承認欣賞他,反而競相吐槽他,從他的發型到詩歌,看誰功夫深,吐槽更有型。
盛夏的傍晚,活動室就我和飛鳥兩個人。我寫著文字,飛鳥盯著電腦裏的一張照片發呆,他和一個妖嬈明媚的中年女人站在一起。
“咦?這是誰?”我八卦心頓起。
“我媽。”飛鳥說。
“你確定是親媽?”我半信半疑,笑著吐槽,“人類的基因變異得這麼厲害?你在她旁邊,根本就像路邊撿來的孩子啊,還一臉缺愛的樣子!氣場太違和了好嗎?”
“你說得對。”飛鳥一臉嚴肅,“我沒得到過她的愛。”
“對不起……”我馬上道歉,除了這三個字,我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
飛鳥關掉照片,點開音樂,並跟著唱:“看遍了冷冷清風,吹飄雪漸厚,鞋踏破路濕透……”
他沙啞的聲音裏透著哽咽,我很想握住他的手,或者擁抱他,但我沒有。
我起身走了出去。
4. 我肆意又認真地描述一個女孩如何在深夜痛哭,卻並不肯相信,自己也終將在深夜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