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出工,他忽然就脫產了,開始清點犯人數目,給隊長沏茶倒水。
分監區的分監區長、指導員和軍管分隊長都有能力安排一個小崗。所以,唐久成了小崗後,分監區長以為是指導員或分隊長安排的,指導員以為是分監區長或分隊長安排的,分隊長則以為是分監區長或指導員安排的,就沒有一個人想到:唐久的條件是自封的。唐久就成了二監區曆史上第一個而且肯定也是最後一個自封條件的犯人。
站了倆月小崗,唐久還有一個月就出監了。於是,他又幹了一件怪事:他把自己留號休息了。
在大多數監獄設有出監隊,犯人出監前到出監隊報到,不用出工參加勞動,就在院裏幹幹零活,參加集體學習。這個監獄沒有出監隊,一般就讓犯人出監前留號休息。休息的時間長短就看他和警察的關係了。長的有休息倆月的,最短的隻有三、兩天。
唐久在刑期還剩一個月時,自己做主,把自己留號休息,等出監了。
警察看到他休息後,還是產生了同他自封小崗時同樣的想法,於是,還是沒人過問,讓他逍遙自在。
如果二監區沒有這麼腐敗,肯定不會產生唐久這樣為所欲為的怪人。
不過唐久和王永發沒有什麼交往,而且馬上就要出監了,最重要的是他以前沒有做過什麼大事,王永發考慮到寫他沒什麼太大的價值,也就沒去找他了解他的詳細情況。
聽周凱說讓他和唐久去討論,王永發“嘿嘿”一笑,不再說什麼,直接拿起了筆。
他決定先給自己取個筆名。
他以前寫散文、詩歌時用的筆名是“殘月”,寫武俠小說用的筆名是“關東狂客”。這次,他要再換一個,換成什麼呢?......就叫小江小魚吧,我就是第二個從惡人穀走出去的江小魚,他想。
想好筆名,他開始動筆,在手稿的扉頁上寫下了第一段話。
“你聽說過監獄嗎?我了解監獄,我在那裏度過了五年時光。我要給你講述一些真實的故事,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監獄,黑暗、肮髒、腐敗、罪惡......你一定要記住我,因為我講述的不是快樂。”
然後,他鄭重地寫下了這部書的題目:《惡人穀》。
(8)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的流逝,日曆一張又一張的翻過。
二OO三年十二月一日,在許多人的共同期盼下,二監區的減刑宣判大會終於隆重召開了!
在監獄各級領導認真貫徹執行了“一國兩製”偉大方針後,張林等六名有複雜關係背景的罪犯最終被裁定減去餘刑,當庭釋放了。而王永發被批準減刑一年零六個月,到十二月六日,他就可以離開他口中的這座“惡人穀”,重新成為合法的自由公民了。
這次減完刑後,王永發並沒有象他上次減刑那樣大擺酒宴。畢竟,時代不同了,現在二監區大院裏的情況和幾年前不一樣了。雖然依舊腐敗、罪惡,但表麵上是很文明的,許多事情都得更隱蔽地做了。
所以,王永發隻請了周凱、小神和張建軍三個人,在夜深人靜時關上教研組的門,簡單地喝了一小頓。
無論形勢怎麼樣的變化,作為二監區的元老級犯人、動亂年代碩果僅存的大哥,王永發是永遠不會缺酒的。他在大院裏朋友多得是,從軍管隊到幹管隊,再到各分監區的大哥,許多人都給他送酒。從勞務隊回來後,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點才會睡的。而隻要他不出去“作妖”,關上教研組的門自己喝酒,金教就非常滿意了,才不會去搭理他。連金教都不管他,還有哪個幹警願意招惹他這塊馬上就要出監還喊著口號要寫書的“臭肉”啊?
十二月二日一大早,王永發用小神的手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讓父親買新衣服、新鞋,五日晚上就來接他。
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就隻等出監了。
(9)
李幹事在十二月五日的中午又找王永發談話了。
“你寫書那事兒就放一放吧。你這次減了十八個月,兩次共減刑兩年零六個月,也不少了,何必耿耿於懷呢?再說了,金教後來對你也算不錯了。你從勞務隊回來後,除了組織籃球隊訓練和參加籃球賽外,什麼活兒也沒讓你幹,放你在號裏幹呆了三個月,你喝酒、做小灶吃他也不管你,你也就別和他太為難了。”
王永發樂了:“您放心吧,我寫這部書時會給大家都留麵子的,不會寫得太露骨。但不寫是不可能的。我在這裏呆了五年,從二十到二十五歲,人生最燦爛的青春季節都是在這裏度過的,有太多的話需要說出來了。”他收起了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五年裏,我見著老多事兒了,全都裝在這裏頭呢。不寫出來、講出來,我不得憋壞了嗎?”
李幹事歎了口氣,說:“你要是這麼說,我也就不勸你了。你自己有打算,就好自為之吧。”
王永發點了點頭。
李幹事又問他:“回家之後你準備幹什麼啊?”
王永發的臉色陰暗了許多:“這是我目前最大的心病。我能幹什麼啊?現在要才華沒才華,要能力沒能力。就我肚子裏這點墨水,在這個破監獄算是高等人才,可到了社會上算個屁呀?在咱們監獄,除了栽水稻和挖溝,我也沒學會別的東西。對了,學會個手刻鋼版、油印機印刷,可這東西都淘汰幾十年了,我上哪兒施展去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出監後能靠什麼吃飯。”
李幹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嫩這麼想。雜誌社的編輯都說你文字功底相當不錯了,證明你小子確實有點才華。再說了,你才二十五歲,還年輕,學點什麼都來得及。進過一次監獄沒啥,誰還不犯點錯誤啊?你就當這次是摔了個大跟頭。”
王永發歎了口氣:“哎!這個跟頭摔得也太他媽大了。”
李幹事說:“人成長是必須要付出代價的,你這次就是代價大了點。要記住教訓,隻要不摔第二個跟頭,就還是條漢子!”
王永發用力點了點頭:“您放心,我肯定不會再摔第二次了。”
李幹事又樂了:“你小子脾氣有點暴躁,要是真不小心又發生什麼事兒了,再進監獄,你就給我打電話。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我都把你接過來,還在我手下幹,我還給你減刑。”
王永發腦袋晃得跟撥楞鼓似的:“不回來了,說什麼也不會再進監獄了。”
李幹事點了枝煙,又扔給王永發一枝,說:“你歲數也不小了,回家後好好找個對象成家。別老想著出人頭地,要踏踏實實的過日子。記住:平平淡淡才是真!”
王永發點點頭,腦海裏不禁浮現出一個青春靚麗的倩影,耳邊似乎又聽到了張雨生的那首《大海》......
(10)
有人說,時間會衝淡一切。
但人生裏有些東西,是會深深地留在人的記憶中,永遠也不會消逝的。
比如:王永發那五年的監獄生活,比如他最後一次減刑時的“一國兩製”方針。當然,還有那首他一想起來就會心潮難平的《大海》。
隻是不知道,在多年之後,別人是否還會記起,曾經有一個有點強、有點壞,雖然不太帥卻很自信的大男孩,是否還會想起他曾抱著吉他唱過的憂傷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