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鞭炮味,幾個小孩在地上爭搶著沒有燃完的鞭炮。屋裏沒有哭聲,我正疑惑,忽然一陣刺耳的嗩呐聲劃破沉重的氛圍。
堂屋門的兩邊掛著一幅長長的挽聯,我沒有細看。走進堂屋,隻見正牆上是一幅黃了邊的打虎畫,畫的兩邊是一幅鄉下常見的對子:...德積百年元氣厚,書經三代善人多。...牆下一張陳舊的桌子上立著爺爺的像框,像框前兩支香火帶著淡淡的青煙縷縷而上。中間立著“高家第九代傳人高守望之靈位”的靈牌。棺材用兩根板凳支著,擺放在堂屋的正中間,還沒有蓋上。那支漂亮而又神聖的煙管偎依在棺材旁邊,仿佛舍不得離開似的。
送終的人依次來到堂前,有鞠躬致禮的、有下跪磕頭的。年輕些的表示完後就退了出去,年老些的還走過來向我的父輩們道個喜。(土家族的喜事分為紅白兩種,過了老人為白喜)。我磕完頭,見大伯、二伯、姨娘、父親、以及劉鄉長坐在堂屋的一角談論著什麼,便沒有打斷長輩們的談話,徑直走了出去。
剛到門外,我看見了送終來的姑爺。他與幾個後生在外麵打牌,正笑著逼一個後生鑽桌腳。“他不會有什麼不快!”我暗想。姑爺是個草藥郎中,小有名氣,生活中無拘無束,無愁無憂。早在前幾年,有一次爺爺中風,多虧姑爺藥到病除。平時,姑爺不論給誰治病,從不計較報酬,可那次他也有意無意地在爺爺麵前提起了煙管。不料爺爺以為他是施恩圖報的小人,禁不住大動肝火,把這位女婿大罵了一頓後,負氣而走,從此很少往來。
正想著,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看,原來是文清哥!他嘴裏叼著一根香煙,給我遞過一支,我一看:好家夥,555!我以前很少抽煙,可這幾年耳聞目染,也不在乎了。我接過煙,點著後,與他寒暄了幾句,正要走開,不料他又拍了我一下,得意地說:“瞧,支在棺材邊的那玩藝兒,將來就歸老兄我所有了!”。
我走到堂屋門前,望著那一環一環的紫得發亮的煙管,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我不知道究竟是它離不開我們、還是我們離不開它。記得有一次我去看爺爺,他正揉著幾片半焦半黃的煙葉,揉碎後又顫抖著塞進煙勺,點燃後,剛抽一口就是一陣咳嗽,整個過程像沒有標點的古文一樣不流暢。我禁不住問他為什麼抽這樣差的煙葉?爺爺苦笑了一下,說:“有什麼法子呢?這些煙葉還是你二伯送的呢!好一點的要賣錢養家糊口啊!”。我沒有再說什麼。爺爺是離不開煙的。他過去是一個木匠,退休後把一套工具全賣了。錢哪兒去了?誰也說不清,誰也不願意說清。奶奶過世早,他一人把四個兒女拉扯大確實不容易。在這孤獨沉鬱的歲月中,不以煙為伴又能做些什麼呢?
“吸煙有什麼好處呢?”過了一陣,我還是禁不住問了一句,但接著便閉口不出聲了。我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也許以前還從來沒有哪個後人敢這樣問爺爺。
沉默......
沉默了很久。我看著爺爺不停地吸著煙管,煙霧不停地從他喘息的口中噴出來,像剛剛發動的拖拉機煙囪。我以為爺爺沒有聽到我的問題,不料當他吸了一半時,突然潤了一下嗓子,唱了起來:
一勸哥哥莫吃洋煙
好不下賤!喲依得兒喲......
有幾多吃洋煙
身上穿得稀巴爛
披一塊掉一邊
虱堆西眉山
聖賢難得看啊!喲依得兒喲.....
奴家喊你莫把洋煙嚐
屙你的通腸
飯一吃碗一放
腳燈照到腦殼上
手拿哭喪棒!喲依得兒喲......
賞你的祿無下場
死在大路上,喲依得兒喲......
*鬼馬桑蔸
死不曉得慪,喲依得兒喲......
當時我聽爺爺唱這首歌,隻覺得很慘,卻不知道究竟唱了些什麼。直到後來進了學校,才偶爾在一邊書上發現歌詞,也才知道爺爺唱的是土家族民歌《十勸》中的一部分。
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爺爺,在他的靈柩前叼一根洋煙,是對他的莫大不敬!
我連忙將剩下的半截555香煙扔在地上,狠狠地踩在腳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