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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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梵求

我常抱怨母親對阿梅的溺愛。我抱怨時母親心裏很難受。倒是父親,說:“這樣的人不如死了幹淨!”母親說:“你們沒有做過女人,不會明白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她二十八歲那年,我還扇過她兩個耳光,想起來真為她可憐。”

我與阿梅相差九歲,理應嗬護她,但小時候也沒少吃我的拳頭。有一回,阿梅拿著木梳追趕小妹,然後一隻臂膀挽住小妹的頭,另隻手使勁地耙小妹的頭。小妹“哇哇”大哭。我跑過去看,小妹頭皮呈一道道白色的齒痕,有幾處像要滲血啦。我揍了阿梅一頓。阿梅上小學時,把我藏著的幾本郵集翻了出來。我發現時郵票粘在她床邊的牆上,還充著我笑:“哥,你覺得怎樣?”我望著文革時期的紀念郵票,粘在粗糙不平的水泥牆上,痛苦地咬著牙,我就揍了她一頓。我問她還有幾本郵集在哪兒?她說送人了。我說送誰了?她說送同學了。我說哪個同學?她說阿娟。為了挽回我的損失,我到她班上把阿娟找了出來。我希望阿娟把幾本郵集還給我。阿娟一頭霧水,睜大眼睛問啥樣子的郵集,她壓根兒沒見過。我被騙了,怒不可遏追問阿梅。阿梅斜著眼睛像在回憶它們,但結論是她什麼也不知道了。我隻好又揍了她一頓。她被打得有點慘,跑到母親那兒告狀。母親罵我:“你不愛護妹妹也就罷了,還動不動打她,這郵票值幾分錢?!”氣得我快要掉淚了,倒是父親幫我罵阿梅:“敗家子!”

我時刻提醒母親注意,阿梅是個“騙子”,母親卻不以為然。

阿梅初中畢業不想讀書了。母親提前退休讓她頂替了工作,希望她誠實,割斷與城裏不良朋友的聯係,尤其是她的同學阿娟。但阿梅朋友多,講江湖義氣,就喜歡跟他們粘在一塊。阿梅頂替工作不到兩年,因賭博被單位辭退了。阿梅丟了鐵飯碗,母親傷心痛哭,可阿梅說:“打麻將照樣過日子。”

但打麻將的日子終究是過不下去的。

阿梅待業在家,身體越長越高,皮膚越長越白。但父親越看越不順眼,罵她是寄生蟲。她白天睡覺,晚上欺騙母親說去會朋友,實則是打麻將。我總擔心阿梅哪兒弄來那麼多的錢。她養了一條小狗,閑了就打扮它。天冷給狗穿紅背心,天熱為狗剪染毛發。一天,她綁住狗,用針在狗的耳朵上紮了兩個孔,給狗戴上了兩個銀色的大耳環。我說:“你這是虐待。”阿梅眯起眼睛斜視著我,說:“你不覺它漂亮嗎?”我說:“比你漂亮。”她生氣地撅起嘴,繼續斜視著我。她細眼,塌鼻,厚嘴唇,這是她要改造自己的理由。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割了雙眼皮,過後又隆了高鼻梁。除了她的厚嘴唇沒辦法削薄,臉上該調整的部位都調整了。阿梅喜歡穿黃色黑點豹紋衣服,還喜歡穿紅衣綠褲,或綠裙子。有時綠長裙,有時超短裙。隔了一段時間她愛上了緊身褲,屁股包得像要綻出肉來一樣。

父親見狀唉聲歎氣,說:“你覺得很美是嗎?”阿梅笑嘻嘻,打量著自己,轉過背對我說:“有代溝。”我說:“爸沒有錯,是你審美有問題。”阿梅說:“你跟爸一樣老古董。”我說:“再漂亮的衣服,不洗也會發臭。”她瞪著眼睛,沒話可說了。她換下衣服就扔在衛生間裏,母親看不下去隻好洗。母親病了,阿梅換下的衣服堆積如山。後來堆積的衣服竟奇怪地少了起來。阿梅想換衣服時,發現衣服少了這一件,又缺了那一件。阿梅問母親,母親說:“你沒看見我這些日子躺在床上嗎?”阿梅問父親,父親說:“你是說你的髒衣服嗎?我把它扔進垃圾筒裏啦。”阿梅吼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啊?!”父親說:“不洗不如扔了幹淨。”

縣城裏因賭博逃跑的人多了起來。

一天,阿梅對母親說:“我要去南方開服裝店。”

我對阿梅說:“這可是大事情,你得慎重考慮。”

阿梅說:“哥,我欠了一屁股債。我年輕,想出去拚搏。”我終於明白她哪兒弄來那麼多的錢了。我看到了她的決心,不再勸她。母親望著阿梅妖豔的樣子很不放心,但也無可奈何。那年,阿梅二十一歲。母親給了她一筆錢,煮了一袋子茶葉雞蛋,把她和那隻戴大耳環的狗一同送上了南去的列車。

阿梅在南方創業,半夜都會打電話給母親商量服裝店的事情。後來突然又變得母親打電話給她也不接了。阿梅像失蹤了,母親整夜失眠。後來,讓母親傷心的是母親不如她的小狗。她的小狗丟了反複打電話給母親,說她有多想念那隻狗,甚至說沒有這隻狗,她也不想活了這樣的話。約過了半年,阿梅告訴母親,說她不開服裝店了。母親問:“你消費那麼大,你靠什麼過?”阿梅說:“我承包了商場,我當老板啦。我住公寓房、開小車。我嫌停車麻煩,出去吃飯還打出租車呢。”

母親心存疑惑,但又鞭長莫及。沒過多久,阿梅從南方寄來一包衣服,有母親的,有父親的,還有我的和小妹的。看著這一大堆衣服,母親放心了。我們感到榮耀,阿梅在南方當老板啦。阿梅春節也沒回家,說她生意太忙。阿梅給母親寄來大筆的錢,積存在母親那兒。母親看到錢,說,當時決定讓阿梅到南方去創業是對的,她總算走上正道啦。母親的心踏實了。

兩年後的一天,阿梅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她的手又抱又提像不夠用似的。母親喜出望外,但見她一臉憂傷,很快發現了她的異樣。她給父母親帶來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一個沒有父親的外孫女兒。父親非要把阿梅趕出家門。阿梅說:“我有能力也不找你們了。她是多餘的,我也是多餘的,可你們不也把我生了出來?”氣得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除了接受,無法拒絕她帶來的“禮物”。

父親送了錢,為外孫女兒報了戶口,取名四季。四季長得很可愛,長睫毛,大眼睛,娃娃臉。阿梅除了愛打扮自己,也肯花錢給四季買衣服、買玩具,尤其是四季生日,阿梅總要買一大堆禮物,阿梅的消費驚人,都讓我有些害怕。

四季上小學後,有一天,她態度嚴肅地問阿梅:“我爸爸呢?”阿梅斜著眼望著四季,不知如何回答。阿梅沉思後,說:“他在南方開廠。”

四季說:“你騙人,我沒有爸爸!”

阿梅說:“不信我告訴你電話,你打電話過去問好了。”

四季說:“他叫什麼名字?”

阿梅說:“他叫盛祖國。”

四季給盛祖國打了電話。盛祖國像知道四季要給他打電話。他滿口廣東話,四季聽不懂。但有一句四季聽懂了,他說他是她的爸爸。四季感到溫暖,她總算有爸爸了。但四季打電話的次數多了,盛祖國煩了,盛祖國把電話掛了,後來盛祖國幹脆不接電話了。四季受到欺騙,淚流滿麵,終於明白南方根本不存在一個叫盛祖國的爸爸。當她追問阿梅時,阿梅要麼痛罵四季,要麼斜著眼睛傷心地流淚。四季懂事了,她覺得這是媽媽的痛,四季不再問,但對媽媽的賭博又感到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