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馬牛:梁啟超與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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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零
最近迷上了“五四運動”,很喜歡周策縱的那本《五四運動史》。循著這些千絲萬縷的線索,我一點點地尋找並梳理自己感興趣的關於“五四”及“五四”影響的蛛絲馬跡。喜歡上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梁啟超。
梁啟超在晚清以來對中國政治及文化的影響不用我贅言。胡適曾說過,民國前後幾十年的知識分子,幾乎沒有不受他文章影響的。我最先對他有所留意是在十幾年前,偶爾看到毛澤東有一篇文章,談到康有為和梁啟超時,我注意到,全國人民談到這兩個人,都是用“康梁”,獨毛的文章裏,用的是“梁康”。年輕時我隻對漂亮豐滿的姑娘感興趣,對屈辱、惡心的晚清史基本上是看到就翻篇,唯恐避之而不及,有時真想從自己的記憶裏把這一段曆史抹去。所以隻對“梁康”兩個字留下了一點印記,現在回過頭來一想,毛肯定是有自己的用意的,在中國,姓名的排序,往往體現一個人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影響。其實毛自己也被人排過一次序,那個著名的“朱毛”一詞,大家都耳熟能詳(我的電腦裏打不出“朱毛”一詞的連寫,但願這跟政治無關,隻是我電腦的毛病)。
後來知道在“五四”這一天遊行示威,跟梁啟超有關。如果沒有梁啟超,“五四”的叫法,可能就會變為“五七運動”,或者其他日子的運動。“五四運動”的緣起是因為在當年的巴黎和會上,梁啟超聽說美國等列強即將同意日本在山東“承繼”德國所擁有的那些權益。梁啟超是當時巴黎和會代表團的顧問,立即致電在國內的好友林長民,也就是林徽因他爹,他後來的親家:“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指那幾個談判的代表——注),萬勿署名,以示決心”。這一天是五月二號,林徽因她爹多聰明的人啊,馬上會意,立即把來電通報給媒體,第二天北京的各界人士看完消息後,明白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已經完全失敗了。北京的學生本來決定在一九一九年五月七號,即袁世凱政府接受日本天皇關於“二十一條”最後通牒四周年那天,上街舉行反對政府媚日賣國的大遊行,當又一次看到自己的祖國在巴黎和會上受辱的消息,當即決定馬上舉行遊行示威,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場震驚中外的“五四運動”,比原定時間提前了三天,梁啟超是始作俑者,是直接的挑動者。
後來我就開始留意梁啟超,並狠了狠心,花巨資買了一套他的全集。那些書很多地方我都看得磕磕絆絆的,有些章節看不明白,直接就跳了過去,印象最深的,是他那篇著名的為蔣百裏的《歐洲文藝複興史》寫的序:《清代學術概論》。這個序洋洋灑灑五萬多字,比蔣百裏的原文還要精彩,後來隻好作為獨立的書來出版,這本書出版時,蔣百裏又反過來給梁啟超作序,這一路發生的事情真是精彩無比。民國年間的好多事,隻能用“傳奇”兩個字來形容。《清代學術概論》的最後一句:“吾著此篇竟,吾感謝吾先民之餉遺我者至厚,吾覺有極燦爛莊嚴之將來橫於吾前!”讀至此,我真有一種哽咽在喉間,“有極燦爛莊嚴之將來橫於吾前”,是每一個人的追求,既是毛的追求,也是蔣的追求,既是梁的追求,也是我的追求。但我個人卻忽略了他的前提:“感謝吾先民之餉遺我者至厚”,因為自己的淺薄,我無法感知我的先民給我留下哪些偉大的遺產,更因為自己的無知,我往往在心裏對自己的先民及長輩罵罵咧咧,前幾日網上有一句話深得我的同感:“我曾經有一個做富二代的機會,可惜我爸沒抓住”。我也曾經有一個做官二代的機會,同理,我爸也是沒抓住,如果他當年不是那麼死心眼,連黨都不屑一入的話,現在的副總理中,有一個估計就是他了,而不是他那個同學。我心裏對老頭那個恨啊,隻差當麵質問他那張老年斑漸現的臉了。
一扯就遠了,“五四”的事,都扯上我爸了。還是回到革命的現實主義上來。
我前麵說的都是運動,運動在中國就是造反,城頭變換大王旗,血流成河,屍體堆得像小山似的。人口一天天少下去,馬屁精一天天多起來,唯有“五四”,把政治搞成了一個不見血的新文化運動。他們要廢棄文言文,提倡白話文,破除迷信,追求科學,還有一點最關鍵,那就是反對舊禮教,追求自己喜愛的姑娘。說到追求自己喜愛的姑娘,我想起另一個人來,也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人,他叫胡蘭成,他也寫過一篇《五四運動》。隻不過,他是文章的作者,而不是運動的親曆者。
很多人煩胡蘭成,一提起他就想到那是一個漢奸,除了勾引張愛玲,還勾引過無數的女人,許多的學者都把自己包裝成一個衛道士,似乎這樣,真理就握在了手中,就掌握了話語權。我剛接觸到胡蘭成的時候,對他的書也是不屑一看,心想,一個漢奸,能寫出什麼好東西呢。這還真是受到了那些批判胡蘭成的人的影響,我當時都沒看過胡的書,就跟著別人下結論,人雲亦雲,這毛病可能還不止我一個人有,許多人都有。
喜歡胡蘭成是看了他的《今生今世》,沒看完就喜歡上了,一邊看一邊喜歡,一邊喜歡一邊驚歎,民國以來的文人,從沒見過文章有如此漂亮的,揮灑自如,率性,從容,嫵媚,沒有殺氣,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在他的文字裏隨處可見。他對自己寫文章的態度:“打天下亦隻是閑情,我此書能被當作閑書,有事時無事時可以常看看,即是我的得意了。”(《山河歲月》自序)。現在,我正在看他的書,我是他的得意之一。
胡蘭成一輩子都是苦主。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窮困潦倒的狀態下度過。他的最高學曆是中學,可到最後也沒有拿到那本中學的畢業證書。按現在時髦的說法,胡是自學成才,在他的一生中,既沒有家世背景,又沒有同學幫忙,既無師承,又無學曆,在仕途上,要跟官二代去搶飯碗,在情感上,要跟富二代去爭女人,好在紹興人腦子活絡,事業上雖然弄得一敗塗地,情感上卻也如魚得水。他的一生靠的全是自我的拚搏,那句閩南語“愛拚才會贏”,就好像是為紹興嵊縣的胡蘭成量身定做的。
但是他最後卻輸了。活著的時候輸給了命運和他所供職的政府,死了到現在,輸給了輿論。簡單地梳理一下胡蘭成的一生,發覺那是一個極大的杯具。他其實就是一個比別人多一點小聰明,情商稍高一點,但最後命運比別人更加坎坷的“紹興師爺”。1906年胡蘭成出生在嵊縣的胡村,7歲入胡村小學讀書,15歲隨他的表哥吳雪帆去杭州蕙蘭中學讀了四年書,後因編輯校刊的事與校方發生衝突,臨畢業前被開除了,所以最後他手中連中學畢業證都沒有。19歲那年,也就是1925年的9月,他的父親病故,一個月後他與第一任妻子唐玉鳳結婚,婚後和現在的農民工一樣,四處外出打工,以維持家用。結婚以後他和老婆聚少離多,第二年,在他20歲時,有了大兒子阿啟,直到25歲,第二個孩子棣雲才出生,26歲時玉鳳病困交加而死,家裏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胡蘭成在老婆病死前一個禮拜出門借錢給她治病,直到老婆死那天,也沒借到錢。當他聽到老婆死訊時,實在走投無路,再回過頭去到兩天前借錢不給他的幹媽家,強行打開櫃子,取了六十塊大洋,才把玉鳳的喪事給辦了。玉鳳死了沒幾個月,他的小女兒棣雲也活活餓死了,這件事他是直到五年後才知道的。因為老婆一死,他就把家裏的房子地產全賣了,作為路費,去廣西打工去了。留下可憐的一點生活費及一雙兒女,讓侄女青芸照顧。
胡蘭成從26歲到30歲的五年間,在廣西的南寧、柳州和百色等幾個地方做中學老師,剛到南寧那年沒找到工作,還生了一場大病,又是貧困交加,差一點死掉。後來找到工作後,生活上勉強能夠維持,他於27歲時在百色與全慧文結婚,30歲時,因在《柳州日報》上發表文章,引起廣西地方當局的不滿,被逮捕,在監獄裏坐了33天的牢後,被保釋出獄,這時廣西已經呆不住了,1937年,也就是胡蘭成31歲時,他攜妻子全慧文及兒子寧生回了嵊縣老家胡村,這時他才得知女兒棣雲早已死了。
1937年對中國是個不祥的年份,對胡蘭成也是一個坎。1937年前,也就是胡蘭成31歲前,跟政治基本上還沒有瓜葛,他甚至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政治,現在在外打工的許多農民工也是不懂政治的,多掙點血汗錢養家是正經事,管他誰當皇帝,隻要有飯吃,能把家照顧好,對老百姓來說,誰當皇帝都是一樣的。31歲前的胡蘭成僅僅是一個為了生活而四處抓狂、飄蕩的小知識分子(如果稱得上的話),靠教書謀生,並養活一家老小,之前他跟全慧文有了兩個孩子,為了節約開支,他們隻帶了兒子回到嵊縣老家,女兒小芸留在了廣西。1937年初,他們回老家路過上海時,順便去看望了他在南寧教書時的同事古泳今,這古泳今此時已是上海《中華日報》的一名編輯,看胡蘭成生活那麼困難,便約他為自己的報紙寫稿,以便讓他掙點稿費養家。胡蘭成的這下半輩子的命運,全因為這一次約稿,改變了。
胡蘭成給《中華日報》寫了兩篇稿子,一篇是討論中國的手工業的,另一篇是分析當年的關稅數字的。這兩篇文章發表後,馬上被日本人的《大陸新報》譯載,不久又被轉載於一本更加權威的《經濟學論文拔萃》月刊。胡蘭成在廣西的五年不是白呆的,那五年是他專心讀書,也是初學寫作的五年,是磨刀的五年,打基礎的五年,在廣西時他把課餘時間全用在讀書寫作上了,還惡補了那些以前沒有接觸過的知識,並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西江上》,還寄給了魯迅一本,希望得到指正。查1933年4月1日的魯迅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