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院士徐僖
社會
作者:葛維櫻 董仁威
塑料之父:一個稱號的局限與內涵
2月16日下午午睡時,徐僖在家中突發呼吸、心髒驟停。此前一天他還準備回到四川大學開始年後的工作,他的離去毫無預兆。很多報道稱徐僖為中國塑料之父,在同事和學生們看來,這個稱號肯定了徐僖作為中國自主研發和生產塑料的第一人的地位,卻遠遠不夠涵蓋老師對中國乃至世界高分子學領域的貢獻。
從上世紀至今,最重要的“新材料”科學,是以高分子學為核心的。高分子是生命存在的形式。所有的生命體都可以看作高分子的集合。從天然高分子加工,到合成高分子材料,進而形成高分子科學,至今已走過了百餘年的曆程。在1960年出版的中國第一本高分子學教材裏,執筆人徐僖曾在前言裏借蘇聯科學家謝明諾夫之口說:“如果人們把19世紀稱為蒸汽和電的時代,那麼20世紀可以稱為原子能和聚合物材料的時代。”新的時代需要新材料學,這一信仰在徐僖的一生中根深蒂固,從未動搖。
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白川英樹這樣描述他與徐僖的共同點:“我們都經曆過在極其艱難的歲月裏求學,但又始終抱有對時代的信仰,這一點使我們彼此理解。”徐僖一生極少向外人道述自己的經曆,但他詳細地向白川回憶過自己的年少歲月:“生長在美麗的南京,在南京大屠殺前三天逃離。”他的一生中僅有的幾次見諸於文字的吐露衷腸,例如接受國家委派的傳記小組采訪,向四川省委寫信要求捐獻個人獎金,“文革”前的交代材料,都曾提及,這一刻骨的悲劇,讓他發誓要以一己之力,讓中國不再受辱。
徐僖是最後一批庚子賠款的赴美留學生。他的學生們都為先生漂亮的美式口音和流利的德語所傾倒,“西裝一套,皮鞋油亮”,使他永遠風度翩翩。1949年6月,越過種種險阻回到祖國的徐僖,在頗為複雜的局麵下,最終和馬寅初一道成為重慶大學教授。直到重慶解放,政府在整理舊的國民黨政府工作報告時,才發現了第一個由中國人提出的以本土材料試製塑料的建議,這個建議人就是徐僖。徐僖在國外的研究成果終於引起重視,從而變成了現實。
新的時代給徐僖帶來了新機遇。在國產塑料研製成功的基礎上,徐僖的學術成就跟隨時代不斷大踏步前進。即使“文革”時期也沒有中斷,反而在兵工廠裏取得了國防科技的重大突破,1978年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科學大會上受到鄧小平的嘉獎。在科技受到重視的年代,徐僖發展了高分子力化學,成為世界高分子力化學的引領者之一。以此為基礎,他發明了磨盤形力化學反應器等新技術,創製了18種極具經濟價值與國防價值的新材料,包括具有世界水平的納米材料。他自己帶出的學生,也早已和他一樣晉升院士。徐僖曾經兩次擔任世界聚合物加工學會年會的主席,他帶領的實驗室是世界五大頂尖高分子力化學實驗室之一。
與此形成的對照是,徐僖的盛名不為普通人所熟悉。他一生幾乎沒有接受過媒體采訪,對自己的身世背景極少談及,嚴禁家屬子女接訪,不許外人去家中。他脾氣火暴,曾把來給他拍照的牛群趕走,嫌對方浪費時間,卻又對弱者體恤入微。他的追悼會上,陸續有拿著五六十年代徐僖信件專程來悼念的老人,說自己在最困難的時候收到過徐僖教授的資助。很多年不要工資,不要講課費,不要住房,徐僖的一切物質條件都停留在基本滿足的那個階段。川大教職工的舊宿舍裏,補過的已經塌陷的軟椅一把,很小的老式彩電看了多年。
商人家庭:舊式家族興衰裏的求學人
徐僖的父親徐沅,是廬山照相館的創始人。在民國時期是孫中山、蔣介石等人的照相師,以極其講究用光,行走於各色達官貴人的府邸,為日後徐家基業打下了基礎。徐沅身材高大,是標準的山東大漢,白手起家而手藝精湛。在南京立起廬山照相館的招牌時,徐沅已經使用了當時國內照相行業領先的德國蔡司相機和影樓布景板。南京繁華,政商雲集,孫中山北上之前,曾專程到廬山照相館留影,這張照片很快傳遍世界。
1927年蔣介石入主南京,徐沅就曾多次出入蔣家,為其拍攝照片。照片尚未印出,蔣介石就被迫下野。這樣政治動蕩的時代,帶給徐沅的是對財富積累的迫切感。徐僖記得,父親心裏著急,若蔣介石一敗塗地,則照相館將血本無歸。而蔣介石再入南京之後,廬山照相館的照片被蔣以重金取走,徐沅也趕上了發財的機會。徐家家境殷實,一家影樓一日入賬便有數十上百銀元。徐沅很快開了分店,還有餐館等副業。
徐僖自小對父親的商業往來就比較無感,他是家裏最小的兒子,深受母親的疼愛,而父親的培養重心都在三個哥哥身上。徐僖更愛自己的母親,南京土生土長的徐張氏。“她給全家紮的布鞋鞋底,就裝了一大籮筐。”這是母親留下的勤儉記憶。母親是市民階層出身,大字不識。徐家是傳統的舊式買賣人家,又逢亂世,對讀書毫不重視。徐僖從小被母親送到女子學堂就讀,過了一年才發現鬧了笑話。
在無憂無慮放馬式的孩提時代,徐僖的姐姐和姐夫開始有意帶小弟讀書,並把他帶到了上海。徐僖的大姐徐慧茹嫁給了“五卅運動”的學生領袖張祖培。張祖培是聖約翰大學學生會會長,解放前在光華大學任教,解放後任華東師範大學外語係主任。思想新潮、自食其力的姐夫,完全不靠徐家的庇護,成了徐僖的偶像。比起在商場上打滾的父兄,徐僖更親近新知識係統培養出來的張祖培。
“我父親和母親結婚前6年感情很好。”但是隨著夫妻間距離拉大,家境一般的外祖父家被父親瞧不起,徐母總感歎娘家命苦,而徐僖的心裏就開始親近命苦的人。他在上海初中裏最要好的同學是貨車司機的兒子,徐僖有自行車以後,總是兩人同乘。後來他幹脆送了輛自行車給朋友,倆人一起把自行車搭在汽車後麵飛馳,快活極了。後來學校的外國人校長欺負朋友的父親,連帶朋友被開除,徐僖一氣之下也離開了學校。對於徐僖,同情弱者是天然的來自母親的情感,從未被家世影響過。1937年他回南京母親身邊開始讀高中,與母親一起背著父親回外祖父家,這是他最快樂的、樂融融的少年記憶。然而就在這一年,日本軍隊入侵南京,外祖父一家二十餘口慘遭滅門。
1937年12月10日,徐僖永難忘記的一天。在南京已經岌岌可危的情況下,父親決定一家人帶細軟和器材逃離。先跑到長江邊,人山人海,輪船屈指可數,僅僅是擠上往來的躉船,就已經讓許多人掉入江中,更有潰逃的官兵爭奪,徐家調轉方向,前往南京火車站。徐家的男孩子們仗著身高優勢,最終搶登上了火車,徐僖好容易從人海中上了車,卻發現父兄母親已經不見。巨大的惶恐籠罩他多年,此後時常提起。一瞬間,他聽到父親聲嘶力竭地吼叫自己的名字,才發現自己和家人上了相反方向的車,再搶過人群去會合,一家人跌跌撞撞地到了漢口。此後,徐僖在漢口找到了金陵大學的隊伍,自願脫離家庭,減輕負擔,獨自與金陵大學的師生們一起坐船,輾轉到了四川萬縣。12月13日,南京大屠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