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仲永轉過臉來,對上那個比他年紀稍長一點,唇邊微微有幾圈若隱若現的胡須,卻兀自一臉老氣橫秋的柴姨家娃兒,故作迷茫道:“你是說我麼?”
那娃兒哼了一聲,繼續寫著他手頭的那道解經題,渾不在意,卻又哼了一聲。
接著,又哼哼哼了幾聲。
“呃——”方仲永放下筆,走到那娃兒旁邊,恭恭敬敬雙手合十,一揖,大聲道:“牛兄——你好——”
整個書齋裏熱鬧的氣氛,被方仲永這聲,氣沉丹田的打招呼,整的安靜下來,大家紛紛向那娃兒和方仲永二人,行注目禮。
饒是方仲永沒臉沒皮的,可那娃兒卻是個麵皮嫩的,禁不住眾人這麼一個勁兒的看,麵上青筋突突直跳,壓了聲音責問道:“方仲永,你為何叫我張季隱做——做——牛兄?”
方仲永仍是一臉淡然的,搞事搞事姿態道:“您總用鼻子哼哼說話,可不是牛兄麼?”
整個家塾裏一片哄笑倒彩,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群眾果斷圍觀而來。
張季隱再次憋紅了臉,良久,方道:“方仲永,你本有兼濟天下之才,書齋之中,堪為翹楚,可你卻不務正業,終日與柴麟狼狽為奸,你可知讀聖人之書者,應當肩負的社會使命和道德為何物?”
我勒個去,方仲永聽他如此上綱上線,以至於胡說八道的一番,著實有種想給他一記老拳的衝動。但轉念之間,忽然再次被前世的曆史知識驚醒,關鍵時候,開啟暫時離線的,驟然發呆模式一分鍾。
張季隱,金溪人,如若沒記錯,此人應是一個渺茫悲催的人物,與王安石同科進士,卻名次不高,險些落入賜同進士出身的被歧視行列。
好容易混一個京官,卻又偏偏跟了噴神石介,成為石介手下禦史台官員,並因著後來跟隨石介彈劾夏竦,卻被夏竦改了石介給富弼的一封私信上一個字,導致徹底被貶斥為民,終生不得續用。
如今看著張季隱的架勢,方仲永就頗為體會到了史書中描寫的,噴神石介之風采。
石介不止是噴神,還有另一更著名的身份——大學問家,即大學者。
和王安石一樣,石介家中也是三代為官。在宋朝,官員的薪俸堪稱極高,換算到今天,由幾十萬到幾百萬年薪不等——無貪汙的情況下——如若你無良如同夏竦,那就更是輕而易舉貪成大老虎。
三代為官的家庭,哪怕正直清廉,哪怕不過是縣鄉小官,一樣妥妥的富足無憂。
於是,富足無憂,又飽讀詩書的君子,就此一茬茬的誕生。石介算的上是佼佼者,學問好。
——注意,何為學問好呢?吟詩作對,名揚四海,那並不算學問好,把經史子集研究考證的如若自家人一樣,並得到一大堆老學者的認可,才算得上學問好。
簡單來說,北宋第一大文豪蘇東坡,隻能屬於知名通俗作家一類,而石介,則屬於所謂登大雅之台,學問好的知名學者一類。
石介學問好到什麼程度呢?他在孔子家鄉開了一所馳名天下的書院,後來又兼任國子監直講,這個在今天就相當於,清北校長兼中科院院士,你說這是啥學問好的程度。
學問好的同時,石介也難免有學者的通病——好當公知。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紙上談兵,無比利害。
範仲淹新政,原本是不敢用石介的,為什麼呢?因為他實在是太能噴,太合適就職禦史台了。他的第一次就職,就妥妥的創造了最短就職記錄
——因為剛剛就職詔書發下,石介同誌就噴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諫書,將兩府宰執及每位帝師,都噴了一遍,深度剖析了每個人的施政利害,生平事跡,行文規範深刻,引經據典,帶著一股虎虎生風的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架勢啊。
然後,就尚未上任,光榮下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