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當我醒來,還未睜開眼睛,先是感到喉嚨幹澀疼痛,想睜開眼睛,打開一絲眼縫便感覺強烈光線刺得不敢睜開。我費力用喉嚨的肌肉推了推,發出一聲沉悶的“嗯”。然後我聽見嶽麗的聲音,她輕輕喚著我的名字,並用像棉簽一樣的東西沾著涼涼的清水濕潤我的嘴唇。可能嶽麗知道我睜不開眼睛,她起身拉響遮光窗簾,回到床邊俯身在耳邊喊我。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嶽麗長籲一口氣,暖暖地噴在我臉頰上。千裏,你感覺怎樣?嶽麗輕聲問。渴。我閉上眼睛,試圖回想自己在哪裏,怎麼回事,腦子空空想不起,隻想喝水。等等。嶽麗走到床尾,搖著升降手把,把床頭升起到我半躺的高度,然後倒水喂我。我抿了一口,舔了舔嘴唇,唇上幹掉了一層皮。我抬頭環顧四周,是病房。隔壁床位上躺著一個熟睡的年輕女人,她的臂彎裏,有一個繈褓,繈褓裹著一個同樣熟睡的嬰兒。我突然知道了什麼,手捂向腹部。恭喜你呀親愛的,你當媽媽了。嶽麗善解人意地微笑著低頭看我,手指在我鼻尖輕輕一劃:是個兒子。真的?我從懵懵懂懂,意識開始蘇醒,幹澀的眼眶發熱。真的。嶽麗扶著我的肩膀說,隻是寶寶早產,醫生怕它冷,暫時把它抱進保溫箱裏睡覺呢。真的?嶽麗溫柔地點頭。我有兒子了。我喜悅的淚水流淌在臉頰上。你的萬裏提早來了。嶽麗替我拭去淚珠。我想去看看。嶽麗輕輕地摁了摁我的雙肩說:你已經睡了一天,寶寶是昨天傍晚剖腹生下的,為他呀,你失了太多血,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你現在還不能亂動。嶽麗告訴我,這是有驚無險的一劫,醫生說本來孕婦就有點營養不良,情緒太波動影響了胎兒,動了胎氣,推入手術室搶救的時候醫生非要親屬簽字的,禾急中生智說自己是我親弟弟,還把自己的姓改成我的姓。好像是在夢裏,又像是聽別人的事,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就像是不知道何時開始入睡,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後身邊就多了一個人,萬裏從我肚子裏麵轉移到了外麵。我問嶽麗,現在是什麼時候?嶽麗看著掛在牆上的鍾,說,下午三點快半啦。我還是想去看看他。我迫不及待,要看到從無到有,來到我命中的萬裏。就在嶽麗不知道怎麼說服我的時候,禾腳步輕盈地閃了進來。一看到我,驚喜又嬉皮地說:醒啦!孩子媽!我毫無反抗能力地笑。我剛去看我外甥了,好玩,腳亂蹬。禾坐到床沿,開心地形容。像我嗎?我問。禾把臉湊過來打量我半天,說:不像。嶽麗拿手肘撞他。比你好看多少倍啊!禾嗬嗬笑道。青出於藍,他是萬裏呀。我驕傲地說。拗不過我要看萬裏的要求,禾谘詢過醫生後,找來一把輪椅,帶我去見我素未謀麵的兒子。
2隔著一塵不染的玻璃密封窗,順著禾手指向的保溫箱,我看到了一個睡得正酣的嬰兒。他皮膚黝黑,臉頰有初生兒的奏摺,稚嫩細小的手腳忽而動一下,好像正在做一個美麗的夢,夢裏的景象讓他歡樂。他是我的兒子,萬裏。他從我的身體裏來,流淌著和我一樣倔強的血液。我願他日後,健康成長,我更願他的一生,比我精彩,替我譜寫更為華麗的生命樂章。看夠了沒?禾扶著輪椅打斷我甜美的失神。好想抱抱他。我的視線離不開這個小身體。過幾天再抱吧,你現在還要人抱呢。禾不由分說推動輪椅。雖然不情願,但輪椅由他駕馭,不由我。我領情地任由擺布。禾推著輪椅上的我,緩慢地經過一個又一個病房門,昏倒之前的記憶突然蘇醒。去肛腸科。我說。幹嘛?禾問。跟在身後的嶽麗趕上來,對我說,不去。去。我說。先回床上,我跟你慢慢講。嶽麗耐心地勸說。肛腸科。我堅定地說著,雙手扶著雙輪,用力推動。我來我來。禾調轉輪椅方向前進。肛腸科住院部的那個病房,病房最裏麵靠窗的床上,被子和枕頭整齊地疊在床尾。此情此景,我覺得不可理喻,我抓著禾的手臂說,可能走錯房間了,我們到隔壁去看看。禾說,就是這間,我中午才來過。望著空空的那張床,我閉上幹澀的雙眼,深深呼吸。我知道你想幹嘛。禾說。推我進去。我說。禾把我推進房間,來到文武曾經躺過的床邊。我撫著早已經沒有溫度的床沿,尋找一絲絲文武的氣息。可是,沒有。禾從輪椅背後,繞到我麵前,蹲下對我說:千裏姐,文哥出院了。真的嗎?真的,真的。禾說,在你醒來之前的兩小時,有個女人來陪他出院的,不信你問嶽麗。是青姐來接他走的。嶽麗補充說。去哪?我看著床鋪問。文哥跟我說,他回老家治病。禾說,他去看過萬裏,在玻璃窗前看了很久,他也來看過你,他喊你的時候,你是應了一聲的,當時我們都以為你醒了。我的眼淚再從眼眶跌出。他還說什麼?禾認真地回答說:文哥叫我和嶽麗,照應你跟孩子。沒有了嗎?我淚眼婆娑地看著禾。我還想知道更多。還有,他說,那錢,是他給萬裏的一點心意,不需要還的。沒有了嗎?還有。禾站起身,從衣袋裏拿出一隻信封,說,文哥給你的。我顫抖著打開沒有粘合的信封,抽出一張對折的潔白的紙張,上麵寫著:緣來緣去皆由,人來人往皆命,千裏萬裏,請你珍重。這一定是他忍受著病痛,費了很大力氣才執筆寫下的一行字。我折起紙張,把這行歪扭的字跡藏起,從此根植心田,生成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