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宋大善人家宴中做了首席的宋鄉紳就是宋子旺的爹。宋鄉紳家本貧,他年輕時外出遊學發憤讀書,終於通過童試成了秀才。參加了幾次科考都沒取得鄉試資格,心灰意冷,就回鄉做了鄉紳。他畢竟是見過世麵的,就著源彙這個商業重鎮,十幾年下來也積攢了不少銀兩,成了宋家莊的大戶人家。雖然宋鄉紳家底殷實,可宋大善人祖上便是莊裏的大戶,相傳已有四五百年的曆史了。宋鄉紳一代暴富自是比不得宋大善人幾十代人的積累的。他又看不上宋大善人一家都沒個功名。雖然秀才算不得功名,可他總是參加過科考的。於是,他事事都要和宋大善人爭個高低,帶的他兒子宋子旺也要和大善人的兒子宋有福爭個高低。所以,宋子旺最喜歡的事,就是對著莊裏的蠢漢噴宋大善人的糗事。宋子旺與宋有福同年,自幼一起長大,又門當戶對,本應是玩伴。宋鄉紳本來請了教習,要讓宋子旺長大了也得個功名。可他聽說宋大善人要送兒子有福到源彙寨姚舉人門下求學,就辭了教習,讓自己的兒子子旺也去源彙。於是,宋有福和宋子旺十二歲那年,兩人又成了同窗,投到源彙姚舉人門下,指望學業有成,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姚舉人就是姚德馨,大家稱他姚德性,在源彙寨五百裏內很是出名。姚舉人有名,到不是因為治了什麼學,著了什麼書,而是十幾年前撚子圍了源彙寨,姚舉人恰是寨子的團練。為保寨子平安,姚舉人帶練勇抄了嶽父牛有財的四個鋪子,變了餉銀,許了重賞,手下二百五十名練勇就變得英勇神武了。撚子幾次接仗不利,又不敢久圍,隻得收了寨外的莊稼,撤圍而去。牛有財的鋪子被女婿抄了,寨外地裏的莊稼又被撚子割了,氣得吐血而亡。姚舉人住進了牛家大宅,兒子牛大貴也複了姚姓。妻子牛如煙失去了家裏的依仗,對丈夫變得百依百順。寨裏人對姚舉人雖然有些非議,但感謝他保了自己的平安,最主要還是早看著牛有財的家產眼熱,如今牛大戶遭了報應,人人覺得暢快,所以,宣揚姚舉人好處的倒多些。久了,寨裏人發現在外鄉人麵前炫耀姚舉人,自己也麵上有光,於是,姚舉人就成了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更兼英明神武,機變百出,文武雙全的一代名儒。偏姚舉人又淡薄功名,甘心隱居源彙,這樣,源彙從商賈雲集的商阜,也成了高人隱居的聖地。姚舉人不善耕作,牛家的店鋪又早被搶光了。於是,他借著大儒的名聲,把牛家最大的商鋪改了學館,廣收徒弟,專心做了先生。姚舉人的學館本是個布店,大門正上原掛著木匾“牛福祥綢緞莊”,已經換成了“德馨學館”,取“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意思,也就是姚舉人的本名,和他現在的名字“德性”諧音。源彙寨還有三家私館,開的都是短學,學生都是寨裏農戶的孩子,進學二、三個月,認得百八十字,或許能做個對子,就不再來了。姚舉人開的是長學,每年正月半開館,冬月才散館。雖然也是蒙館,教授些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比不得大地方的經濟館,可以開筆作八股,但在源彙,能拜在門下,也隻有幾個大戶人家的孩子了。宋有福和宋子旺入塾的時候,姚舉人年方三十六,膝下一子一女。姚大貴十歲,姚玉鳳七歲。有福和子旺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褲,對著孔夫子像磕頭,又對著姚舉人磕頭,然後恭立一旁,聽姚舉人講塾裏的規矩。大貴和玉鳳躲在門外,扒著門縫偷看。大貴看子旺身子瘦弱,個頭還不如自己,很是得意。玉鳳卻隻盯著學生手裏提的紅包,見有福手裏的包大些,就覺得有福更親近。有福比子旺高半頭,生的清秀,寡言。子旺矮小,略有些斜眼的毛病,多語。兩人入了塾,先是識字,然後描紅。子旺學的快,字描的好,姚舉人卻喜歡有福。譬如,子旺描了一篇,有一捺出了格,先生便揪他耳朵,擰他臉蛋,或用鐵尺打他手板。有福描了一篇,隻有一捺沒出格,先生必喜出望外,連連誇讚。午飯時,還在有福碗裏添兩塊肥肉。學生的菜裏,每人隻有指甲大小的一塊肥肉,有福添了兩塊,子旺就沒有肉吃,恨得牙癢癢,可除了在小鳳那裏編排有福的不是,也無可奈何。有福聰慧多思,先生講一他能思二。不過,他不喜經書也不願練字,反顯得子旺學得更好些。姚舉人喜歡有福並非因為他聰明,而是因為有福拜師的裏送的禮重些,還因為宋大善人有名的慷慨,宋鄉紳卻是有名的老鱉。玉鳳本來也喜歡有福俊俏,但有福寡言,她找有福玩,總是敗興而回,隻好再去找子旺。子旺善談,總逗得小鳳咯咯的笑。和玉鳳並坐閑扯的時候,子旺喜歡看對麵燒餅鋪的老板娘,小鳳卻覺得,子旺在斜眼偷偷的看她。她還小,不知道害羞,但子旺總看她,又是斜眼偷偷的看,她也覺得喜歡。有福不陪她玩,她就不喜歡他,所以喜歡聽子旺編排有福。大貴見子旺瘦小,本要拉著有福欺負子旺,可又喜歡聽子旺亂噴,尤其是噴有福爺爺的糗事,聽著過癮,沒過多久,他也和子旺成了一黨。每到飯後,姚舉人回了房,有福也回了房,三個孩子就坐在學堂門口的台階上。子旺坐中間,盯著對麵燒餅鋪裏的老板娘。玉鳳拿出個油紙包,遞給子旺,裏麵是兩塊肥肉。那是她從姚舉人菜裏偷出來的。“子旺哥,再講講有福的故事。”“是啊,講講。”大貴跟著攛掇。“喔,喔,講哪個呢”子旺看對麵燒餅鋪裏的老板娘轉過身,心裏琢磨,她屁股真夠大。“講有福的爺爺吧。”玉鳳見子旺又斜眼看自己,很喜歡的說。宋有福和宋子旺在姚舉人門下七年方出學。七年間,子旺個子不長,斜眼的毛病倒愈發厲害了。玉鳳也成了大姑娘,終於知道了,子旺其實盯著的是對麵燒餅鋪的老板娘,不過因為斜眼,看上去好似盯著自己。本來玉鳳就喜歡有福多些,所以子旺噴有福的時候,才聽的津津有味。很多次聽到有福爺爺納了牡丹樓頭牌的時候,她忽然臉上發燒。子旺見玉鳳臉紅撲撲的煞是好看,就更講的更賣力,玉鳳的臉,也燒得更熱。玉鳳夢到自己進了牡丹樓,成了頭牌。宋有福幾年間,不僅生得劍眉朗目,玉樹臨風,兩膀更有幾百斤力氣。頭兩年,姚大貴還尋機欺負有福,或者下個絆子,或者踹上一腳。後來,有福比大貴高了半頭,比子旺高了一頭,大貴又成了有福的跟屁蟲,不時的打個小報告,說是子旺又胡噴了什麼,再出個鬼點子,要整治子旺替有福出氣。偏有福天生好脾氣,總是笑著搖頭。大貴隻好自己對子旺下個絆子踹上一腳,尋個樂子。姚舉人見兩個孩子學業雖無大成,也總算識得字,遇到好日子,對個對子還工整。更主要的是,宋大善人和宋鄉紳,都是方圓百裏的大戶人家,就有心從中給玉鳳選個婆家。本來姚舉人這心思也沒告訴別人,可從那年鬧長毛他搶了丈人家財後落了個毛病,每日睡前,一定去丈人牌位前報告這一天的心思,否則晚上就夢到丈人來索命。他這毛病,又偏偏被大貴曉得了,於是,姚舉人擇婿這秘密,成了大貴的法寶。隻是姚舉人不肯告訴老丈人他中意那個,大貴要耍法寶,隻能憑心思揣摩了。“妹子,告你個事。”大貴選在午飯前找玉鳳。“講”。玉鳳從心眼裏看不起這個哥,講話從不多說一個字。“多給我塊肉才告訴你。”午飯前說,才能多塊肉。“不講就不講。”玉鳳很想聽,卻嘟著嘴轉身就走。“別,別,妹子。”大貴急了,倒不是為了到嘴邊的肉沒了,而是話憋在肚裏,飯都吃不下。“我先講,再給肉。”玉鳳停住,也不回身。大貴趕過去,弓著腰在玉鳳耳邊嘀咕。玉鳳聽著,臉騰的紅了,回頭捶了大貴一拳,扭頭跑回房再不肯出來。玉鳳在房裏,坐在炕頭,繡花手帕絞著指頭,晃著腿,腳後跟不停的磕著炕牆。她胡亂思量著:爹的心思容易猜得很,中意的當然是有福。有福家財比子旺多了許多,人長得給勁,頭腦也好使,品性又安生。最要緊的是,有福自七年前入學,紅包送得多些,姚舉人就不停的誇他。後來每個年關,有福的紅包更大,姚舉人就誇得更多:學得慢,可紮實。描紅時一捺出了格,是不拘古格。玉鳳也不懂得學問,隻是總受爹的誇獎,自然是學問更大些。其實姚舉人也全沒看出有福真正的聰慧處:他思維縝密,遇事先謀而後斷。這樣,他凡事思前想後,自然顯得慢些,姚舉人就以為他腦子比子旺慢。子旺呢,家財少,這可是要不得的事情。再加上小氣,每次紅包都小,爹當然不喜歡,自己也不喜歡。還有,他斜眼愈來愈厲害,原來看燒餅鋪老板娘的時候,她感到在看自己,現在,她感到子旺的目光越過她,在看門邊那座沒有頭的石獅子。她倒不在乎斜眼,但他不看她,卻著迷的看沒頭的石獅子,實在是要不得。“妹子,開飯了”大貴急著多要塊肉,在窗外嚷嚷起來。玉鳳正想到自己像牡丹樓頭牌一般進了宋家,被大貴打斷,很是氣惱,心道,若是以後有福敢這樣不恭,定要叫他跪在院中三天,如宋老太爺一般,不給飯吃。這天午飯,有福碗裏兩大塊肉,大貴碗裏兩小塊肉。玉鳳自己沒肉,子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