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過，一望無垠的稻田翻著金浪，浪間彌漫著土香。這是個豐年，準備收割的莊戶們心裏很舒坦。每個夏收季節，德馨學館都放大假。往年的這時節，姚舉人坐在門口石凳上，扇著蒲扇，看大貴和玉鳳嬉鬧，心裏比莊戶們還要舒坦。若是碰上災年，莊戶們心裏不舒坦，姚舉人依然舒坦。現在，姚舉人可是很不舒坦。自從玉鳳知道被許配給了子旺，已經悶在房裏兩天，不吃不喝，哭得眼睛紅腫，鼻涕流過了嘴都不擦。姚舉人把宋鄉紳送了的聘禮端到玉鳳房裏，被玉鳳一股腦扔了出來，就嚷了一句：“打死我也不進死斜眼的家！”姚舉人很納悶，這許多年，明眼人都看著玉鳳對子旺有那個意思，就連分菜都多分塊肉給子旺。這斜眼雖然是毛病，可玉鳳從來沒嫌棄過，怎麼現在就撞了鬼。姚舉人去問大貴，大貴火上澆油的編排子旺的不是。“像個癆病鬼，還是個斜眼，妹子一朵牡丹不能插在牛糞上。”“你懂個屁，宋鄉紳的公子還能辱沒了你妹子。”“宋鄉紳算個球，他能和宋大善人比？他家的地比有福家少，就一頭驢，沒牛。”“沒牛咋地了，地少咋地了？還不夠你妹子吃的？”“吃個球。死斜眼天天看蘭嬸的屁股，妹子氣也氣死了。”蘭嬸就是對麵燒餅鋪的老板娘。姚舉人從心裏看不起宋天祿。宋老太爺的糗事早就傳遍了鄉間，宋天祿氣死老太爺的事也曾鬧得紛紛揚揚，當年宋大姑，宋二姑生日酒席，姚舉人更是在場，親眼所見。姚舉人看不起宋天祿，不是因為這些事。本來，這些都是讓姚舉人佩服的事。宋老太爺吝嗇、刁蠻、好色、懼內、少子，雖然財大氣粗，莊漢們背後提起來，多是要翻白眼的。那時方圓百裏的大戶鄉紳，要數源彙牛大戶，也就是姚舉人的老丈人。姚舉人入贅牛大戶，自然很風光。自從姚舉人散了丈人家產招丁抗撚後，救了全寨老少，更風光了一陣子。可牛家成了姚家，很快就落敗了。沒過幾年，鄉親們就忘了他的大義功績，倒是滅親這事流傳下來。後來出風頭的是宋鄉紳，家裏有幾畝地，拿著一張破舊的黃紙，四處去說那是先皇頒給他祖上的聖旨，欽點了他祖上孝廉。久了，鄉裏對宋鄉紳有了些尊重，紅白喜事都以請他到場為榮。宋鄉紳也就又添了幾畝地，還買了一頭驢，儼然成了大戶人家。姚舉人根本不把宋鄉紳放在心上。什麼孝廉，自己變成舉人的小把戲，難倒自己還不知道不成。更出風頭的還是宋天祿。每逢災年必開粥棚、誰家有難處，必定送去幾十吊錢。不僅接濟宋家莊的莊戶，幾十裏外的源彙鎮，也沾了不少光。早些年大旱，天祿在寨子裏開了粥棚，名聲便傳遍了全源彙。德馨學館的桌椅板凳也是天祿捐的。於是，宋天祿從氣死爹的不孝子成了大善人。姚舉人已經靠著做教書先生糊口了，自然沒法和天祿爭。街頭巷尾議論的，都是宋大善人又救了那家的急，賒了幾升米，姚舉人聽了很不自在。最讓他不自在的是，他的弟子居然在學館裏嘰嘰喳喳的說那些善事。“呸，敗家子！”這是姚舉人對宋大善人最初的評價。他斷定，過不了幾年，宋大善人家敗光了，也就行不了善了。可幾年過去了，宋家不僅沒有衰敗的跡象，還給學館換來新桌子，並送來了有福和每年不菲的禮包。姚舉人看在禮包的份上，對有福青睞有加，心裏卻更堅定了，“呸，總要敗光的。”背著人的時候，少不了發句狠話。姚舉人最不得意的就是姚大貴頑劣，斷然繼承不了自己的衣缽。玉鳳自小心思縝密，可成大器。雖是個女兒身，姚舉人想東山再起，反倒是個依仗。姚舉人不把玉鳳許給有福，其實不是因為看不起宋大善人。真正的道理是，宋大善人行善幾年家不衰敗，定然是十分精明的。宋有福又生得身強力壯，性子卻慢，看著深藏不露的神秘。玉鳳過去想掌宋子祿的家是斷斷不行的。這年頭又太平了，再分大戶怕沒了機遇。玉鳳不能掌家，姚舉人就再也風光不起來了。姚舉人床下放著個皮箱，原本深棕色的牛皮麵，已經發黑了。他拖出箱子，把蓋子打開條縫，伸臂進去摸索了許久，終於摸出一錠銀子。“大貴，你妹子若是認了這門親事，這銀子就是你的了。”姚舉人從懷中掏出銀錠在大貴眼前晃。“先給我，我就去和妹子說。”大貴眼鉤鉤的盯著白晃晃的銀子。“你個王八犢子，說成了才給你。”“不給就不去。”大貴轉身就走。“王八犢子，拿去。”姚舉人無奈的先把銀子給了大貴。看著大貴一蹦蹦的奔去找玉鳳，心裏還有幾分嘉許。姚舉人坐在門口石凳上，搖著蒲扇，咪著眼，心裏盤算著：玉鳳答應了親事，要選個吉日早送過門，免得日常夢多。還得抓緊教導這小妮子，能降伏了小斜眼才好。“不好了，不好了，妹子不見了。”大貴嚷嚷著跑了出來。“她能跑那裏去，嚷嚷什麼，經不得事的東西。”姚舉人慢斯條理的踱步進了玉鳳的房，臉色頓時變了。玉鳳房裏亂翻了天，滿床滿地扔的雜物。但讓姚舉人變臉的，是床上一個開了蓋得空盒子。姚舉人自小溺愛玉鳳，大了，又想籠絡她。這些年給她了不少首飾珠寶。大多是牛如煙遺下的，也有用銀子從路過源彙的客商淘來的，估摸著，也值個幾百兩了。每件寶貝，玉鳳都小心的收到這個箱子裏，從不帶在身上。隻在夜深時，她一件件的擺出來，看罷又收回去，便是大貴也不知道。這箱子空了，就是玉鳳真的要跑路了。“爹，妹子定是去找宋有福了。”姚大貴說這話的時候，就像變了個人，很沉穩。“對，對，快去找，快去找。”姚舉人反倒忙不迭失的，沒了往年的風範。按說玉鳳去找有福，姚舉人應該放心才是，可想到玉鳳的幾百兩落到有福手裏定然是回不來了，姚舉人亂了分寸。“爹，去宋家莊要過渡口，要擺渡錢的。”大貴開始敲詐。“你個王八犢子，剛給了一錠銀子。”“那是勸妹子的賞錢，不是找妹子的。要不，您老去。”“你，你，你，你，你”姚舉人氣得嘴哆嗦，從懷裏摸出兩個銅板放在石凳上，轉身進屋，甩下一句：“不把小妮子帶回來，我打斷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