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鳳見爹爹執意要她嫁給子旺,就把自己悶在房中。哥哥大貴送來的飯一口不動,當然是為了讓爹著急。她每天半夜都翻後窗出去,在廚房裏尋些剩飯,也沒真的餓著自己。兩天過去了,爹也沒過來服軟,她越想越氣,決心逃離家,去和有福私奔。玉鳳小的時候,很羨慕牡丹樓的頭牌,整日尋思著墮入紅塵,然後有個情郎來贖身。長大了,明白了頭牌不是什麼好身份,又開始幻想著私奔。不過,她從來沒想過和有福私奔。爹一直很喜歡有福,在她心裏,爹定然要把她許配給有福,到那時,她就和子旺私奔,不讓有福如願,也不讓爹如願。不曾想爹選中了子旺,她就收起了和子旺私奔的念頭,決心和有福私奔。她從床下掏出藏寶盒,找個包袱皮包了首飾金銀,翻出後窗,奔宋家莊跑去。姚舉人當年抗撚,一手持盾牌,一手握虎頭刀,殺進殺出,無人能擋,這功夫老輩人都是見識過的。玉鳳從小跟著爹練功夫,也著實身手不凡,更因為練功夫就沒纏腳,五十裏路兩個時辰便能跑到。玉鳳一路小跑。有福看到她有多麼的驚喜,聽到一起私奔的消息有多麼的興奮,她想了無數遍。兩個時辰轉眼過去,她跑到了沙河渡。隔河相望,宋家莊的房屋隱現在一片綠樹間。沙河水麵寬闊,水流緩慢,兩岸長著筆直的白楊,彎曲的垂柳。對岸的垂柳下,停著一隻小小的渡船,船邊坐著船娘,身形纖細,長發及腰,雙腳泡在水中,露出修長結實的小腿。“喂…喂…”玉鳳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兩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前,衝著船娘大喊起來。船娘便是宋老栓的二姑娘宋二姑。大姑和二姑兩歲生日時,宋大善人擺了酒席,席上老栓和媳婦淑芬鬧了別扭,此後十多年沒說過話。姐妹倆十六歲那年,老栓悶頭撐船,渡了個遊方道士,說是白蓮聖母坐下大弟子,號蓮江。蓮江道長見了老栓的相貌稱奇不已,認定他若生女必然大貴,就算不作娘娘也能嫁個封疆大吏。當然,老栓需入了白蓮教才能修成正果,女兒才能掙得這福分。老栓聽說女兒能做娘娘不禁欣喜萬分,也忘了這倆姑娘到底是不是親生還沒搞明白,當下就拜了江蓮道長為師,不但免了渡資,還捐了兩個銀元,算是入了教。蓮江道長留了本經書,吩咐老栓每日誦經傳道,不能再撐船了。老栓不識字,頌不得經,道長便傳了他一句咒語和打坐的姿勢,每日頌兩個時辰咒語也就替代誦經了。此後三年,老栓整日悶在房裏念咒,也不出來撐船。大姑二姑沒當上娘娘,也沒嫁封疆大吏,倒是做了船娘。“渡河?”二姑把船擺到岸邊,嬌聲道:“一錢”船沒靠岸,玉鳳便縱身跳了上來,拿出一串銅板,遞到二姑手裏。“姐,多了多了”二姑收了錢笑得麵如桃花,腮上的美人痣一動一動的,顯得風騷,手把銅板攥得緊緊的。“老師兒,俺還有問個路。”玉鳳又抹了把汗,略帶喘息的說。“恁往囊去?”二姑見玉鳳嬌喘噓噓的模樣覺得好看,手裏的錢還沉甸甸的,就熱情的問。“呃往宋大善人家。”玉鳳有些扭捏,聲音很小的說。“恁往宋大善人?憑是他啥人?”二姑收起了笑容,警惕的問。玉鳳沒注意二姑變了臉色,更扭捏的說:“呃……呃是有福的秀兒。”二姑臉色變得陰沉,冷冰冰的回道:“捏昨兒晌午就往了江寧。”有福出學回莊,筆墨書本扔進麻袋,床頭多了幾個蟋蟀罐罐。除了鬥蟋蟀,便是去渡口找大姑二姑耍。直到一天,聽說老師把玉鳳許給了子旺,才悶在家裏憤恨多日。有福憤恨不是因為喜歡玉鳳。實際上他還有些討厭她。玉鳳整日嘰嘰喳喳的纏人,有福很是膈意。不過,真正讓有福不開心的是,玉鳳每次盛飯,總是給子旺多塊肥肉。有福並不喜歡吃肉,就是看不得玉鳳給子旺加肉。出學前,玉鳳忽然開始給有福肥肉,有福更煩躁,因為他本就不吃油膩膩的肥肉。有福憤恨,是因為他心底下就看不起子旺,也看不起宋鄉紳,還看不起姚舉人,更看不起大貴,順帶著看不起玉鳳。有福知道姚舉人要擇婿了,好多次做夢,都是老師為玉鳳提親,他嚴詞回絕。夢醒了,夢中的老師麵容尷尬,玉鳳掩麵而去,總讓有福開心的笑一陣。忽然聽說老師找子旺家提親,他就著實的憤恨起來,悶在房裏,連大姑二姑都不去找了。有福喜歡大姑二姑,兩個都喜歡。大姑端正,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二姑風騷,常摟著他腰發浪。他盤算過很多次,將來要兩個都娶了,二姑作太太,大姑作小妾。他和二姑相擁著坐在床頭,聽二姑嗲聲調笑,大姑跪在床下為他們洗腳。這情形,總讓有福覺得舒服,甚至是衝動。每晚小妾給老爺太太洗腳是宋家祖傳的規矩,相傳有三百多年了。這規矩直到有福的爺爺輩才有了改變。腳還是要洗的,不過改成了老爺給太太和妾們洗。有福是有決心複古的,一定要從他這輩改回來。能改回來,他就舒服,就衝動。可是,自從聽到玉鳳許配子旺,有福再不覺得舒服,更不衝動。他總在盤算,跪在床下洗腳的是玉鳳。他這麼盤算既不舒服也沒衝動,隻有解恨。宋大善人也聽說了姚舉人選婿的事,也憤恨。他也看不起宋鄉紳的,自然不把斜眼子旺放在眼裏。姚舉人的功名八成是假的,他很清楚。不過,姚舉人的丈人牛大戶曾是彙源首戶,姚舉人抄了丈人的家,料想私財殷厚。這姚舉人辦學四處哭窮化緣,必然是個守財的人,所以,讓有福娶玉鳳,是斟酌了多年的事,每年讓有福送去重禮,就是為了防著子旺占了先。不料,姚舉人還是選了子旺。“驢日的,狗靠的,兔孫”背著人的時候,宋大善人低聲罵了,心裏方些許的痛快。罵歸罵,要想出氣,便要壓住宋鄉紳,讓姚舉人悔得腸子疼。宋大善人想起前日去彙源得的信,朝廷在江寧府設了金陵製造局,設榜招天下俊才,說還要派送到西夷學槍炮製造。宋大善人琢磨,若是有福學能去博個功名,將來衣錦還鄉的時候,姚舉人的腸子要扭成一團了。有福聽說要去江寧,興奮的很。能不能進了製造局沒啥,早聽說江寧城的紙醉金迷了,更有秦淮河畔的笙歌豔舞,能去見識,當然興奮。唯有要去西夷,聽說還有坐幾十天的海船,心裏有些忐忑。不過,能不能去西夷還未可知,逛秦淮河是板板的了,有福巴不得馬上動身。若說有福還有些牽掛,便是大姑和二姑了。他慌張的跑到渡口,告訴了兩個姑娘。大姑聽後眼圈紅了起來,二姑則興奮的問著問那,問的都是江寧府的風物,有福隻好胡亂應付。臨走,有福許了願,它日回來,定要娶了雙姝。這算是私定終身了,大姑聽了頓時流下淚來,二姑則捧著他的臉狠狠的親了一口。有福很感動,尤其是看到大姑淚水漣漣的樣子,心中暗想,絕不能讓大姑跪著洗腳,還是按照爺爺傳下的規矩,自己給她們姐妹洗罷了。宋大善人為有福套了驢車,備了五百兩銀票,選了個叫宋大柱的小斯伴著,去了金陵。過渡口的時候,二姑撐了大船擺渡,大姑遠遠望著,止不住的流淚,沒有露麵。二姑喋喋不休的把有福去江寧的事講給玉鳳,連帶他們私定終身的事一起,反複講了三遍。玉鳳緊咬著嘴唇,眼眶濕潤起來。等二姑講完了,小船上變得沉靜,隻有河水拍打著船幫,啪啪的響,擼攪動著河水,發出嘩嘩的聲。水麵的風早吹幹了玉鳳的汗,她頭發散著,隨風亂舞,坐在船中,雕像般的一動不動。二姑心裏暢快了,忽然有些可憐玉鳳,悄聲問:“要不,呃渡恁回去,不要錢。”玉鳳沉默了許久,狠狠的道:“不,往宋鄉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