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舉告訴有福,容先生打點要五百兩,他昨天一直幫著講價錢,最後答應三百兩。王三順介紹過秦淮歌伎的價錢:在珠簾外聽曲要一兩銀子,還是諸多人一起聽;進了珠簾一睹芳容要五兩,也是諸多人一起的。若是單獨一人入珠簾聽曲,少了也是二十兩,叫局的話沒個三五十兩是不行的。若是留宿,則一百兩隻能尋個年老色衰的了。有福心裏盤算,自己還剩四百五十兩,住在秦淮河邊,總要留個二百兩聽聽曲,再交了店錢,留足飯錢,還有防著落榜的回程錢,也就還有一百兩可用。於是,他一口咬死了隻能出一百兩。有福看上去土氣,算起帳來腦筋卻十分靈活。他爹宋大善人就精於算計,每次施舍,總是要想好怎樣能把錢掙回來才肯做的,否則一文也舍不得出。有福其實自幼便聰慧,耳濡目染的,算計的已經比宋大善人精細了。隻可惜他小地方出來,不知道帝都的那些門道,雖然會算,還是免不了吃虧。論理他昨日拜了孔夫子,立誌要掙個功名,就不該留銀子給歌伎們了,無奈昨晚又被那聲音勾動了春心,一定要會會那未謀麵的歌伎。若不是先拜了孔夫子,這一百兩也是要算計到歌伎那邊的。王文舉見有福十分堅定,隻好答應一百兩。不料有福提出先付十兩,考中了再付餘額,氣得文舉麵皮發紫,又不能發作。最後商定,先付二十兩,餘下的立了字據,如果高中,立即償付。有福和王文舉回到雅間,王文舉又和容昭陽講價。容昭陽先是不肯,無奈王文舉說得天花亂墜,也就答應了。三人吃了飯,閑聊了片刻,有福就彙了帳,回樓外樓取了銀子,又寫了字據,說了許多聲拜托,容昭陽方告辭離去。王文舉說要送容先生,叫有福又雇了兩頂小轎,和容昭陽一起離開。有福獨自回到天利樓,想到還有三天便考試了,靜下心要讀書。可是他無法做到心無旁騖,蓋因天利樓坐落在秦淮河畔,天色一晚,河中的絲竹就陣陣傳入房中,叫有福收不住心猿意馬。偏這時大柱從外麵急匆匆地跑進來,紅著臉嚷嚷:“呃見到小紅了,她家小姐請呃們過去聽曲咧。”有福聽了那還看得下去書,想裝個鎮定也裝不來,慌忙起身找衣服,換了幾件都不滿意,急得直搓手。大柱在邊上喋喋不休的介紹,小紅是丫鬟,她家小姐喚作王文鶯。前日小紅衝撞了大柱,文鶯好一頓說她,定要他尋到大柱賠罪。小紅打聽到大柱住在天利樓,說與文鶯,文鶯就遣她來請有福主仆到船上小聚。而其據小紅說,文鶯極少在船上接客的,她都覺得奇怪,為何定要邀素未謀麵的有福。有福換了衣服,揣了三十兩紋銀,出來見到小紅。小紅引路,來到了文鶯的繡船。他站在船頭躬身施禮,連說“叨擾”後,低頭邁進艙內。見艙內也沒什麼裝飾,地板上放個方幾,幾上一壺茶,兩個杯,兩個紅軟墊在幾邊。艙內有股異香,也不知道是什麼香,讓有福覺得清爽。對麵一個小門,掛著珠簾,門內想必就是內艙了。簾後坐著個女子,一時摸樣看不真切。“相公請坐。”有福在這麼近的距離又聽到這輕柔的聲音,腿都軟了,一屁股坐在墊子上,說不出話來。“妾姓王名文鶯,前日那丫鬟衝撞了相公,今日特請相公來,替那丫頭賠罪。”王文鶯娓娓說道。有福腦子亂哄哄的,客氣了幾句,但自己都知道回的是什麼話。他想掏出袖裏的三十兩,進內艙看看文鶯的模樣,可哪敢說出口。文鶯知道有福慌亂,心中想到,這人真不是風流浪子,心中竊喜,又曼聲說道:“相公且坐,待妾為相公一曲,算是給相公賠禮了。”這船也沒有艄公,有福進艙後,小紅就拉了大柱去船尾,叫大柱坐在小凳上,自己從船側拿起長長的竹篙,在岸上輕輕一點,船就像河中漂去。大柱料不到小紅生的嬌小,卻有這般力氣,驚得合不上嘴。他們沙河渡的宋大沽是搖櫓的,雖然費力,畢竟櫓是固定在船上,不像這撐船,兩丈長的竹蒿全靠兩膀力氣掌握。船本就泊在僻靜處,小紅又撐得快,當文鶯要唱曲的時候,周邊岸上已經少見遊人了。文鶯調了調弦,撥動琵琶,唱了一曲小桃紅:滿城煙水月微茫,人倚蘭舟唱,常記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雲望斷空惆悵。美人笑道: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唱罷,文鶯見有福在發呆,伸手拂起珠簾,欠身進了前艙,笑道:“妾獻醜了,還有兩曲一並唱給相公聽。”她坐在墊上,琵琶豎放在腿上,半臉遮在琴頸後,再次唱起: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傷心秦漢,生民塗炭,讀書人一聲長歎。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兩首曲子唱得和先前不同,隻見文鶯手指彈夾抹滾,分勾扣掃,時緊時慢,果然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再聽歌聲,時而高亢悲憤,時而哀婉憂傷,帶得不懂音律的有福也時而熱血沸騰,時而淚盈眼眶。文鶯唱罷,停了會,才放下琴,低眉瞼眼輕聲道:“相公,妾這兩曲可還聽得入耳?”有福忙道:“聽得,聽得。”來之前他想了許多讚美的詞語,此刻卻全忘記了。這時文鶯抬眼看有福,發現有福也在看她。倆人雙眸相對,都趕緊低下了頭。文鶯道:“昨日小紅衝撞了相公,今日特意賠個不是,望相公不要介懷。妾知相公要考製造局,還有兩日便去應試了,也不敢多留相公。望這兩日相公以功名為重,潛心準備。考試後,妾在這裏備份薄酒,還望相公過來一敘。”“中,中”有福忙不迭失的答應著,就要起身告辭。文鶯卻道“相公且慢,妾這裏有兩本書對相公應試頗有幫助,望相公這兩日仔細閱讀。”說罷,從艙邊的抽屜裏拿出兩本書。有福接過來一看,一本他知道,是《孫子兵法》,另一本叫做《槍炮概論》,署名很奇怪,叫做波拿巴-尼爾達泱,分明是個洋人名字。有福剛才偷看文鶯,雖然隻一眼就趕緊低頭,卻也看到她麵若桃花,娥眉淡掃,明眸紅唇,膚若凝脂,分明是仙女般的人物。隻看得有福心情蕩漾,便是讓他馬上跪下給她洗腳也是肯的,自然文鶯說的每句話都奉若天音,頻頻點頭稱是。他把書揣進袖裏,起身對文鶯一躬到地,就要告辭。文鶯卻笑道:“相公莫急,這船還未靠岸呢,待妾再為相公一曲作別。”她提高了些聲音道:“小紅,回去了。”有福別了文鶯回到客棧,剛才的種種如做夢般,好久才定下神來。他摸了摸袖中的銀子,心想,一文不花,卻聽了仙樂般的曲子,見了仙女般的人物,這到底是啥事情?又想,文鶯這般人物,繡舫卻如此落魄,顯然是她不欲待客,今日卻邀了他去,莫非真的是天賜姻緣。這兩日定要靜心讀書,隻有高中了,才不能辜負文鶯一番心意。這麼一想,又燃起了取功名的欲望,比拜孔夫子時還強烈十倍。於是,他從袖中取出《孫子兵法》在燭下認真地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