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人在容昭陽的引領下來到堂前的時候,文鶯已在堂中等候,見容大人到了,忙迎在門口道了個萬福。容大人見慣了秦淮歌妓的濃妝豔抹,咋一看文鶯淡妝素衣,端妝秀麗,心底也暗自驚訝:秦淮還有這等女子,怎的從來不曾聽聞。文鶯請容大人入座,就吩咐小紅上菜。小紅端上的也沒什麼山珍海味,都是山西太原府的小吃,文鶯知道容大人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專門請了山西大師傅做的。容大人何等精明,看了桌上的菜,又見了文鶯這樣的人物,就知道今日的安排絕非容昭陽那般粗俗人所能安排,定然是出自文鶯之手。而文鶯如此精心,定然是有求於己。文鶯此時有求於己,八成是和留洋有關。而文鶯這樣的人物若是為誰說話,那人也定然是出類拔萃的。他想明了這點,也不點破,喝了些酒,吃了幾口菜,開言道:“姑娘,我這侄兒說你唱的好曲,可否唱來讓老夫聽聽。”“妾這就為老爺唱,若是唱的不好,老爺可別見笑。”文鶯起身操起琵笆,調了琴,衝容大人為我一笑,“老爺,妾這就唱了。”饒了容大人見識多廣,定力深厚,聽了文鶯的聲音在看文鶯的笑臉,也有些發癡了。隻聽文鶯唱道:“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竹籬茅舍。”容大人聽了,呆了許久,才撫掌大讚:“好一個名利竭,是非絕。好,唱的好。”文鶯衝著容大人抿嘴一笑,又唱道:“蛩吟一覺才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容大人看了看文鶯,笑道:“聽姑娘兩曲,都有出世之意,可姑娘今天安排這局,是有世俗之事要辦的吧?姑娘不妨說來,如果老夫能辦定然幫忙。”容大人這話也是出自本心,且不說文鶯的曲音是他聞所未聞的,隻是看文鶯這人就讓他覺得貼心。但他不知,文鶯這曲倒不是要出世,而是覺得天地會繼續折騰沒意思,有了歸隱的意思。文鶯見容大人看破了她的心思,也很佩服。她從琴袋中掏出一本書,遞給容大人,道:“老爺先看這本書寫的如何。”容大人翻開,看裏麵字跡娟秀,抬頭問文鶯:“這書是姑娘所著?”“小女子哪有這等本事,隻是小女子幫助謄抄的。老爺先看看吧。”容大人翻開細看,頻頻點頭,自言自語道:“嗯,這是波拿巴那本《槍炮概論》的批注,批的好,批得精。”看到驚喜處,他不禁拍案大叫,“好,好,老夫想了多年沒想清的關節,原來是這般。”他合上書對文鶯道:“姑娘這書可否贈給老夫,老夫要帶回去仔細的讀。”見文鶯點頭,他又問:“這書是誰所著?想必是姑娘的相識,又考了我製造局。不知中了沒有,若是中了,我倒要回去見見他。”文鶯起身又道了個萬福,說道:“老爺不要見怪,妾今日正是為了這事。這著書的人叫做宋有福,他讀《槍炮概論》不過三五天,就寫成此書,實在是奇才,卻不知為何落榜了。妾想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怎好埋沒了這等人才,無奈才驚動了老爺,還望老爺能核查。”容大人是個愛才的人,聽說這樣的人才居然沒有入榜,哪裏還做得住,馬上答應文鶯回去核查,就起身告別。他回到局裏調了有福的試卷,看了後不禁拍案大罵:“這般殺才真是瞎了狗眼,這等人才居然沒有錄取。想必是哪個出的錢多就取了哪個,竟敢置朝廷選拔人才於不顧。”他還不知道,有福答出的幾道軍事題,是隻讀了兩天《孫子兵法》的結果。若是知道了,隻怕不把閱卷官痛打一頓呢。容大人也清楚,他抓不到這般狗才的把柄,生氣也是沒用的。這等公開考試,也不能沒有理由就廢止了,如今能做的,就是把宋有福補錄進來。於是,他寫了親筆信,讓人明日就送去。這段事文鶯自然不會向有福說。很久以後有福才聽旁人說起,那時他們已經結為夫妻,有福聽後對文鶯更是敬重。隻不過,那時有福久經曆練,深知如何才能讓文鶯喜歡,也沒再想洗腳的事情。卻說文鶯給有福斟了酒,看有福喝下去才說道:“相公,妾有事還要向相公請罪,望相公切末怪罪。”“呃不怪,不怪,小姐有吩咐隻管說。”有福慌忙接口,生怕接慢了讓文鶯不快。“我有個遠房兄弟曾得罪了相公。如果相公看妾的薄麵,不和他計較,妾這裏先替他賠罪了。”文鶯說罷,起身對有福一福。有福不料她有此一說,也想不到誰得罪了自己,忙不迭失回禮,“不敢,不敢,哪有什麼得罪,若是姑娘的兄弟,那定是呃不對了,呃賠罪,呃賠罪。”文鶯嘻嘻一笑,對著內艙說道:“兄弟聽到沒有,宋相公饒了你了,還不出賠罪。”從內倉出來的是王文舉。他出來對有福施禮,說道:“得罪了,宋兄。宋兄大量,還望海涵。”有福吃了一驚,他萬料不到王文舉也和文鶯是的親戚,而且文鶯還替他說項。有福心裏對王文舉還有些著惱,礙著文鶯的麵子,回禮謙讓一番。文鶯冰雪聰明,早看出有福還存有芥蒂,就給文舉也斟了酒,道:“你們兄弟先喝了這杯,妾有些話對宋相公說。”原來,這王文舉就是前麵提到的文鶯幼時的玩伴。這次文鶯來金陵,推說需要人護衛,向天地會舵主李兵要了王文舉同來,實際上是要文舉去考製造局留洋生。李兵這人凡是王家的人都恨不得遣了出去,自然答應了。文鶯到了金陵,見到秦淮景色,十分喜歡,就不肯住店,做主租了條繡舫,冒充歌妓沿河遊玩,偶然也招個客人唱唱曲兒。平日裏,文鶯則端坐船頭看景,文舉整日在艙裏讀書備考留洋生。文舉生性頑劣,被憋得難受,就要上岸去玩。但文鶯管束的嚴,出去一次不過帶個三五兩銀子,總是不能盡興。他閑逛時認識了算命的李半仙,就尋思合夥弄點銀子。這天恰好遇到有福,就有了冒充容昭陽的事。不成想文鶯結識了有福,還情深意篤,文舉想遲早要和有福碰麵的,就把那事告訴了文鶯。文鶯自然狠狠的罵了文舉,要文舉自去送還銀票並道歉。文舉覺得再未來姐夫麵前如此太沒麵子,死活不肯,就去找李半仙,讓他出頭。可他不合嚇唬李半仙,說姐姐王文鶯見到了真的容昭陽,知道了李半仙冒充官爺,已經報了官。這李半仙嚇的不肯去送銀票,反而拔腿就跑。不料又絆在門檻上,摔斷了胳膊。文舉此時又改口說還沒報官,姐姐說過了明日如果有福還沒見到銀子就去報官。後麵就有了李半仙給有福送銀子的事情。文鶯還沒有直接和有福說天地會的事,隻說自己是富家女子,其餘的事情都如實說了。有福聽了,忽然想到文鶯如此深情,事事替自己著想,自己卻對文舉還是耿耿於懷,未免氣量太小了,實在對不住文鶯。他又想,本來還擔心爹爹不同意自己娶個歌伎做正房,原來文鶯這歌伎是假的,還是富家女子,心裏更高興,就一口喝下酒酒,笑嗬嗬的對文舉說:“兄弟莫關係,呃就是個老鱉兒,哈哈。呃兄弟喝個。”說著,給文舉斟酒,兩人碰杯後又一口幹了。有福問文舉:“呃記得兄弟總是說啥嗯,儂,呃都聽不懂,這是啥地方話?”文舉哈哈大笑,說那是為了騙有福,把啥上海話南京話浙江話混在一起說的,不用說有福聽不懂,他自己也不是很懂。有福聽了又哈哈笑,不停的說:“呃是老鱉,呃就是老鱉。”文鶯見兩人解開了疙瘩,心裏暢快,笑吟吟的看著他們。文舉又提議一起敬文鶯,她才認真地對兩人說:“你們兄弟先坐,我還有話要說。”文舉和有福見文鶯認真,就不再喧鬧,坐下等著文鶯說話。文鶯又給倆人斟酒,說道:“你們就要去留洋了,相隔萬裏我事無力照顧你們了。我的意思,你們兩個結拜成兄弟,出去也互相照應,不隻你們意下如何?”有福要討歡心,不等文舉說話就喊起來:“中,中,呃願意。兄弟,你不嫌棄呃吧?”文舉自然不會嫌棄他,隻是覺得和未來的姐夫結拜有些不倫不類,但姐姐吩咐了自然無話。倆人論了年齡,有福大文舉五歲為兄,兩人焚香拜了天地,文舉又拜了兄長,文鶯在旁笑著看。等倆人結拜完了,她才說道:“相公現在也不是外人了,不如你們倆兄弟今夜就抵足而眠談個通宵如何?”這時文舉才恍然大悟,原來姐姐是借了他們結拜的幌子,要留有福夜宿畫舫。他看著姐姐壞笑,文鶯知道被他看穿了心事,啐了他口扭身進了內艙。有福在旁咧開了嘴笑個不停。文舉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還喊走了小紅和大柱,一起去天利樓有福的房間睡覺。船上隻剩下有福和文鶯。文鶯正坐著對有福道:“有福哥,小妹今夜留你在船上,是由許多話要對你說。你也能想到,隻要你願意,小妹早晚是你的人,但這時你要尊重小妹。”有福聽到文鶯不在稱他相公,而是叫他有福哥,歡喜的很。聽到後麵,他忙點頭道:“中,妹子隻管放心,呃對妹子是很敬重的。”文鶯這才把有福讓進後艙,兩人相對靠在艙壁上,四目相對,都充斥著綿綿愛意。文鶯給有福講了自己的出身,天地會的事情,有福聽了很擔憂,怕朝廷知曉了對文鶯不利,和文鶯商量是不是一起出洋,或者幹脆找個大山裏隱居再不問世事。文鶯見有福隻是為她著想十分感動,說道:“無妨。我前天才得了消息,江南分舵被朝廷剿了,劉舵主被斬首示眾。我來金陵也隻有劉舵主和他幾個親信知道,這些人都遇難了。我在那邊用的名字是王二妮,文舉的名字是王複明,沒人知道我們真正的名字,見過我們的會眾聽說也都被遣散了。不會有事的,從此以後,天下就再沒有天地會這號了。”說到這裏,她想起父親的遺願,也不禁黯然。有福知道她畢竟是天地會出身,雖然她已經不讚成反清複明的主張,又大受排擠,但會眾被朝廷殺害,畢竟心裏難受。就不住地勸解。文鶯歎了口氣,對有福說道:“不說這個了,小妹今後也再無依靠,最親的人也就是有福哥了。”有福見她說的淒涼,忙表示這一生都要關懷她,而且要訂個三世姻緣。文鶯知道這是他心裏話,也就高興起來。她告訴有福,過兩天他們去了製造局,要拉到城外兵營去訓練半年,是沒有假期的。半年後就直接從上海上船去西洋。她已經打探清楚了,去時從上海上船,三年後回來時卻是從天津塘沽下船。所以,等他們走了,她也就不呆在這裏了,要去天津等他們回來。說到這裏,她眼淚開始流了下來。有福見她流淚,想到三年半不能見麵,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坐到文鶯邊上,把文鶯摟在懷中,自己也止不住地哭出聲來。文鶯掙了掙,身子軟下來,緊緊貼在有福胸上,閉上了眼睛。倆人整夜就這樣擁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