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回到房裏,斜靠在床上。文鶯偎在他邊上,用手摩挲著他的臉說:“都一年多了,你可黑了瘦了不少。”有福道:“是啊,慕鶯都長那麼高了。”他捋著文鶯的頭發,說:“恁看呃給玉鳳那個鐲子咋樣?”文鶯自顧自的說:“這次回來能在家多些時日了吧?你也該歇息一陣,也教教我們的慕鶯。”有福笑道:“呃當然想不走了。不過,慕鶯的老師是恁,可比呃強多了。呃就是想多伺候恁些日子。”然後他又問:“恁看子旺那個戒指咋樣?”文鶯道:“戒指不錯,子旺帶上可神氣了。你可不知道,子旺現在可出息了,隻怕他在地麵上比你要有名許多呢。”有福提起鐲子和戒指,是想逗文鶯向他要禮物。可文鶯隻是閑聊,就是不提禮物的事情。他沉不住氣了,從衣袖裏摸出個墜子在文鶯麵前晃:“這是呃留給恁的,喜歡不?”這墜子是個碩大的白鑽,磨成了多棱形狀,晶瑩剔透,沒有一絲瑕疵。鑽石鑲在金框中,有一根金鏈串在框上,十分精致。這墜子本是沙皇宮中的寶物。沙皇為了拉攏阿克蘇共分新疆,作為禮物送給了阿克蘇。阿克蘇見了喜歡,就贈給了最寵愛的三妃。阿克蘇潰敗到和田的時候,擔心八個妃子受辱,就用了毒酒毒死了她們。李二嘎帶輕騎兵最早進了和田,見到八個妃子的屍體,就扒下了所有寶物。李二嘎送給了有福一個戒指,一對鐲子和一個墜子,至於他自己得了什麼就無人知道了。文鶯接了墜子,喜歡得戴在身上,對著銅鏡扭著身體看。有福見她喜歡,心裏也高興。到晚上睡覺時又問她,既然這樣喜歡這墜子,為什麼他兩次提禮物她都不追問。文鶯嘻嘻的笑著說,女人當然喜歡稀罕物件,可有福是最稀罕的了。有福有對文鶯說,明日要去拜見李中堂。文鶯說好久沒看幹爹了,也要跟著去。她還說幹爹很喜歡慕鶯,不如帶了慕鶯一起,有福點頭應允了。第二天,有福,文鶯帶了慕鶯去拜李鴻章。李鴻章見了慕鶯就抱到後花園去玩了半晌,才滿頭是汗的回來。慕鶯還沒玩夠,嚷著要爺爺再去。文鶯見李鴻章雙鬢已白,神情憔悴,就責備慕鶯不該讓爺爺勞累,李鴻章攔住文鶯道:“也就是見了這孩子,我還覺得精神清爽些。你沒事常帶他來坐坐。”文鶯連忙稱是,又拉了慕鶯去花園玩耍。李鴻章掏出手帕擦了汗,才坐下和有福寒暄。他仔細問了新疆戰況,聽有福介紹後,欣慰的點頭道:“這樣的兵要再練些才好。我和兵部商議了,定武軍再擴二千,練兵的事還要仰仗老弟了。”有福急忙回道:“老師放心,呃保證半年內再練出一支精兵。”他關係新疆局勢,就問道:“老師,伊犁那邊可有消息報來?”李鴻章見有福問到伊犁,神情黯淡下來,歎了口氣說:“朝廷派了盛京將軍崇地山去俄國談判,隻怕凶多吉少啊。”這崇地山叫做崇厚,字地山。曾任三口通商大臣,直隸總督,現任盛京將軍,吏部左侍郎。和李鴻章一樣,他熱衷於洋務,曾設立了天津機械局,又多次作為公使赴西洋。當年有福在普魯士軍中時,便是崇厚在巴黎郊外給俾斯麥遞交了李鴻章的電報,才使東方連能提早回國。有福聽李鴻章如此說,不解的問:“老師,聽說崇大人精通洋務,怎的會凶多吉少呢?”李鴻章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知道,崇地山這人確與西洋人交涉過幾次,尚無大的失誤。不過,他不知順應形勢,以為都是自己的功勞。前次天津教會案,分明是恰好趕上普法交戰,法人才不為己甚,他回來卻四處宣揚自己。唉。”有福聽了,想崇厚這人如此,也未必就會“凶多吉少”,就探尋的看這李鴻章。李鴻章對他笑笑,接著說:“此次崇地山出使俄國洽商伊犁事,理應取道新疆,先拜會左季高,了解清楚當前伊犁形勢,才能定下談判要領。”有福聽了點頭稱是,李鴻章繼續說:“可他卻選了海路,要從歐洲進入俄國。他連伊犁地界都不清楚,如何能保障我朝利益。可朝廷還授予他全權大臣,可以便宜行事,怎不是凶多吉少呢?”有福這才明白,又問:“這樣說來,左中堂在哈密調集了大軍,本來是要威脅俄國的,現在豈不全都沒用了?”李鴻章道:“也不能說全然沒用。俄人也未必知道崇地山行前沒有征詢左季高意見。另外,如果談判不成,中俄難免一戰,早些準備也是好的。”有福知道,這次朝廷是鐵了心要收回伊犁了。說起沙俄占據伊犁,還是同治十年的事情了。那年阿克蘇入疆,引起新疆大亂,沙皇乘機派兵占據了伊犁,還派使節來朝廷解釋,說是幫助朝廷收回了伊犁,暫時代為管理。後來朝廷幾次派人交涉,沙俄以各種理由推脫,就是不肯歸還。當時李鴻章忙於海防,上了奏折說不能輕起戰端,伊犁遠在邊陲,收回了也難以防禦,不如放棄。左宗棠知道後上折嚴斥了李鴻章,力主用兵新疆。為此,兩人開始心存芥蒂。李鴻章這人雖然和左宗棠見解不同,但他對左宗棠的能力是非常欽佩的。這次崇厚不肯先去請教左宗棠,讓他十分懊惱。有福知道其中關節,也不好當麵和李鴻章說自己是支持在新疆用兵的。隻是問:“老師,聽說左中堂要親赴哈密,準備和俄國死戰,不知是否當真?”李鴻章露出欽佩的眼神,說道:“左季高這人,雖然強硬了些,不知剛柔並濟,可到了關鍵處能豁的出去,我自愧不如啊。他何止是親自去了哈密,他是抬著棺材去的,言明不收回伊犁,他就不回來了。”有福聽了,心中一振,就想請示再回新疆。李鴻章看出他心思,笑道:“新疆再重,也不如海防重要。你老實的練好兵,將來少不了用武之處。”有福被說破了心事,臉紅了下,低頭道:“是,老師。”有福辭別了李鴻章回到宅子時已經是下午了。文鶯哄了慕鶯睡覺,有福自己坐在院子裏喝茶,邊想著左中堂抬棺赴戰的事。這時院門處吵鬧起來,不一會大柱跑了進來。此時有福的宅子和以往不同了。大柱充了門房,外麵還有兩個兵弁看守。有客人來了,先要過了兵弁,再經過大柱,才能通報到有福這裏。有福也不是非要這排場,隻因那些送禮的太多,自己又不想應酬,凡是送禮的就讓大柱一概擋駕。大柱對有福說:“公子,外麵有個書生,非要見恁,說有書信給恁。”有福問:“他沒說誰的書信?”大柱紅了臉道:“呃,呃沒問。”有福心裏有氣,想這大柱真是糊塗,和人吵了半天,都不知是帶了誰的信來的。他隻好讓大柱帶那人進來。那人跟了大柱進來,有福一見心裏喜歡,就起身相迎。這人也就二十歲,方臉,俊眉朗目。雖然身上的青布袍已經洗的有些發白,人卻神采奕奕。他見有福起身,就一躬到地,朗聲說道:“學生徐世昌見過軍門。”有福回禮後,讓徐世昌坐下談。徐世昌掏出封信遞給有福,有福接過來看,原來是袁世凱寫給他的。袁世凱信中先問老師和義母安好,然後介紹說,徐世昌,字卜五,鄉試第二名舉人,來京參加會試。此人滿腹經綸,有治國雄心,還請老師多照應。他又說,自己和徐世昌結拜了兄弟,如果老師方便,能向李中堂引薦更好。有福見是袁世凱的結拜兄弟,忙讓進了正廳,落座後讓小紅奉了茶,問起袁世凱的近況。徐世昌喝了口茶,開始給有福講袁世凱這兩年的事情。當年袁世凱隨叔叔袁保恒去河南賑災。袁保恒見袁世凱辦事幹練,心裏很喜歡。可他自己是進士出身,認定隻有科考才是正途,就讓袁世凱回家用心讀書,考取功名。袁世凱回到家裏,在親爹袁保慶的督促下,也真的用心讀了幾天書。不過,他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詩歌詞賦也算入了門,偏做不得八股製藝,讓袁保慶非常失望。見袁世凱科舉無望,袁保慶幹脆給他娶了媳婦,是城裏於財主的女兒。不料這於氏非但大字不識,還依仗著娘家富庶,粗鄙無禮,讓袁世凱好陣子鬱悶。沒過多久,袁保慶染了霍亂歸西了。袁世凱本來就不樂意做八股,又討厭於氏,這時再沒人管束,就不在家安生讀書。他生性喜歡結交朋友,便整日的或尋人喝酒,或騎馬遊獵,鄉裏有那家遇了難處,他必重金相助,比當年宋大善人還要慷慨許多。後來,他捐資開了兩個文社,一個叫做麗澤山房,一個叫做勿欺山房,專門結交天下名仕。一時間名聲鵲起,周圍的許多貧寒讀書人都來投奔。袁世凱不論貴賤,隻有是能謅兩句詩,對上個對著的,一概接納。不僅每日煮酒論文,貧寒的還要資助銀兩。徐世昌就是這時與袁世凱相遇的。兩人言語投機,頗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於是,兩人便結拜為兄弟。袁世凱見徐世昌家貧,就贈了他二百兩銀子,助他去鄉試。徐世昌講到這裏,深為感激的說道:“慰亭生性慷慨,樂善好施,又滿腹經綸,實在是當世奇才。他卻兩次鄉試落榜,可惜,可惜。”有福練兵時,袁世凱就捐了不少銀子,早知道他的性子,便笑道:“如今亂世之秋,也未必要走科舉的路。慰亭終有出頭之日的。”他頓了頓,又問:“慰亭還在家中經營文社?”徐世昌哈哈的笑了:“慰亭其實是個好麵子的人。去年鄉試,除了學生外,文社裏還中了三人。可慰亭又沒中。他麵子上過不去,把文社散了,連詩稿全燒了。”有福聽了微笑,心想,袁世凱都快二十歲了,也見過了大世麵,可骨子裏還是孩子氣。徐世昌接著說道:“散了也好。慰亭雖然家境殷實,可太過慷慨,現在已經不如以前了。如果再維持文社,隻怕也力不從心了。”有福點頭稱是,又問:“不知慰亭將來作何打算?”徐世昌說:“慰亭對學生說起軍門,欽佩得緊。他說似軍門這般效命疆場,安內攘外,才是大丈夫所為。他也要投筆從戎,過不了多久就會來見軍門。”有福道:“這樣也好。正好定武軍又要擴編,慰亭來了也能幫我些。”有福又問徐世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徐世昌搖著頭說,能見到軍門風采已經很滿足了。有福聽了心中高興,就主動說會向李中堂推薦他。徐世昌忙躬身道謝,然後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