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開春之後,隨著和風細雨,莊稼農戶開始忙著春耕種植水稻,先是農戶牽著套上犁具的水牛,將整個稻田土壤翻過來,經過一場好雨,每一塊土地像是吸飽了水分的圓鼓鼓的露珠,隻等著農人育苗插秧過後,讓稻子好好享受這大地饋予的滋潤!農人心裏頭盼著今年金秋又會是一個豐收的時節,又能過一個紅紅火火的好年。然而,事與願違!接連著是持續好長一段時間的幹旱,沒有人能預料這場幹旱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有人懷著僥幸的心理,在炙熱的黃土裏撒下穀種,總想著遲早一場暴風雨過後,穀苗就會噌噌地冒出尖兒來,汲取生命之水。都說早稻遲穀,穀子耐旱,至少能夠將就家裏生計直到明年開春,畢竟天無絕人之路。然而,他們押的老寶最終落空了,扒開犁溝兒,撿起穀粒在手中撚搓一下,隻見全變成酥酥的灰色粉末兒,落在旱地皸裂的縫隙裏。村裏那澇池也隻剩下池心那一窪墨綠色的臭水,前幾天一群光著腚的小家夥還在裏麵嬉戲玩耍,幾天之後這唯一的小池塘卻也幹涸殆盡!鄉裏鄉親都期盼著一場雨。這平原的水田盡是已經被曬幹的皸裂土地,皸裂的縫隙甚至能夠容下小孩的手掌!
空前的大幹旱造成了聞所未聞曠日持久的年饉。野菜野草剛剛掙出地皮,就被人們連根挖去煮熟了,樹葉剛冒出那麼點兒嫩芽就被捋去下鍋,先是楊樹柳樹,接著就是榆樹椿樹,就連樹梢頂兒冒出的那一小撮綠色,也被捋了下鍋!出一茬捋一茬,這樹都隻剩光禿禿的枝,沒有綠油油的葉,漫山遍野見不到任何的綠色!綠色畢竟是可愛的,哪怕隻是一些野草也好啊。與周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黃色相比,這一點點的綠色卻又是這麼的可憐!實在太少了!最後連樹皮也都被剝了,樹幹上盡是被人用刀剜了內瓤後留下的洞。人們將內瓤剁成細末兒和水熬煮,就變成又黏又稠絕佳的糊糊。路上連著從蘇北、贛北、浙江過來的饑民,遇著好心的大戶人家,會救濟小半個窩窩頭。老人和小孩子是經不住饑餓的,越到後來,老人餓死時不僅不會悲哀反倒會慶幸——可以將這份救命的糧食延續給更加年輕的生命!
我想不幸的還有我的外婆,在那樣困難艱苦的歲月裏,她的兩個孩子因為實在沒有東西吃,就這樣給活活餓死了,一個孩子餓死在大年三十,另外一個餓死在大年初一。一早,外婆起來吼喊兩個兒子,卻發現冰冷的屍體!我想外婆是傷心過度了。以至於我在成長的記憶裏,隻記住她那一雙眼睛,那雙深深地凹陷進去的充滿哀傷的眼睛。那時候的外婆,我想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吧。當然,還有我二爹爹。當年為了逃避饑荒,二爹爹背著他的籮筐,裏麵裝著一把竹篾刀、一捆篾絲、一把尺子、一把小鋸,下江南去了。時局消息閉塞,其實當時蘇浙一帶旱災饑荒遠比皖南地區嚴重得多,以至於二爹爹沒撐過多久就活活餓死。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二爹爹音訊全無,爺爺尋思著見不著人,打算叫上我三爹爹下一趟江南去找人,一路上在歇腳的地兒詢問著:“有無看見一位身背籮筐的篾匠喀,個子瘦瘦高高的,給東家做事也是利利索索麻溜的。”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最後終於在江南某地亂葬崗找到我二爹爹的遺體。屍體尚未入殮,就連草席子也尚未蓋上一張。據當地人說,當時早上起來才發現屍體已經冰冷,聽說也是逃荒過來,本來尋思著叫人去通傳的,但又怕尋不著那個地兒,就把他先扔在亂葬崗。當天晚上,我爺爺在當地搶了一輛板車,和三爹爹一起把二爹爹的遺體放在板車上,一邊叫老三披星戴月先趕回去報喪,自己則日夜兼程將車趕回楊家大山。時值夏末秋初,屍體已經開始發出異味,爺爺用板車拉回家之後準備將衣服脫下,卻感到一陣撕裂的劇痛,原來沒日沒夜地趕路,被板車繩子拖著兩肩胛上的肉已經和麻衣黏連在一起。顧不上清理傷口,就匆匆忙忙將二爹爹入殮安葬,好讓他入土為安。
我的爺爺,從民國初年走到共和國,一路風風雨雨,飽經苦難,卻依然磨滅不了他對生活的希冀與熱愛。那樣艱難的歲月他都熬了過來,現在日子好過了,每次見麵他都拉著我的手說:“我頭腦很清楚的,沒有哪裏不舒服喀,小便也不是渾濁的。”我湊到他的耳邊喊:“好,挺好的嘛,健康,以後能活到100歲喀!”這是對生命的渴望!他依然精神矍鑠,高高聳起的白眉上是布滿皺紋的額頭,這是歲月刻在臉上的見證;頭發花白稀疏卻梳理得十分整齊,在陽光的照耀下,讓人看著覺得如此舒心!黑色的眼睛炯炯發光,透露出經受過遷徙與戰爭的堅韌。他麵目嚴峻,常穿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背著手握著茶杯,隻是背已經佝僂,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他的手不是一雙普通的手——青筋裸露的表皮,手指間粗大的骨節,手心裏布滿厚厚的老繭,隱隱可見被竹篾割開的傷痕……無處不透露著這是一雙堅毅、耐勞地養育了四子兩女的手,這雙手使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更加讓人敬仰。爺爺憑借高超的篾匠手藝被聘請為鎮裏竹器廠的廠長,是名震百裏的“篾匠楊”。現在的他,旋開茶杯,呷著那透著土地的渾厚香氣的茶水,一臉安然和慈祥。不過,他耳朵已經失聰了,你要講點什麼東西給他聽,要湊到他耳邊去喊,他會支支吾吾地重複著你說的話,然後若有所思地笑笑頓一頓頭!父親總是說,老了聽不見,有時候是件好事。在後來的歲月中,我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老了聽不見或許真的是一件好事!我每次回家的時候,爺爺總是坐在小凳子上麵,身體倚靠在他房間的門旁邊,怔怔地看著窗外,似乎以前的點點滴滴正在他腦海中放映。我想他是孤獨的老者。我去看望他的時候,手裏會提著從外地買回來的核桃酥、花生酥、麻仁酥。他眼裏總是閃爍開心的淚光,卻故作嗔怒地說:“要你帶什麼東西來呀,我有東西吃的!”我懂,其實他知道這是最小的兒子敬的孝心(都是我父親叫我買了東西帶給爺爺)。印象中爺爺頂喜歡吃鎮東街頭那家麻子油條和油煎鍋貼魚豆腐包子,因為那麻子的手藝是鎮上最好的,但他自己的名諱卻漸漸被口耳相傳的“麻子”所取代,鎮上的人也樂得不去叫他原來的姓,他也不去計較這些,逢人就樂嗬嗬的,甚至年少之時,我都一直以為他是啞巴,唯一還知道的是他的老婆癱瘓在家,至於是否有子女就不清楚了。有時傍晚看見他推著那癱瘓了的婆娘從家走到壩埂,從壩埂推向田野。他的生意甚好,每天隻做七八鍋油煎鍋貼魚豆腐包子,幾十根油條,殷勤地用報紙包好兩三根油條,客客氣氣地遞給客人。這去晚了,估計也就買不著了!我在外上高中、上大學時候,每逢放假回家,當天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早些起來洗漱好,然後去鎮東街頭買六個油煎鍋貼魚豆腐包子,再加上幾根油條,趁著爺爺還沒吃粥給他一起送過去。爺爺不管是晴天還是下雨天,每天都起得很早,天還隻是蒙蒙亮的時候,就醒了,起床必是杯裏放上一勺糖,一把茶葉,泡好,再去洗漱。我把東西拿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一把小細馬上(在皖南這邊的方言是小椅子的意思),眼睛深邃,似乎在想些什麼。回憶過去?不得而知!當我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是很開心的,我把包子和油條遞給他,他說:“你不吃哇?”我湊到他耳邊喊:“我已經吃過啦,買給你吃的喀。”然後,他伸手拿出一個油亮亮的魚豆腐包子,用他鬆鬆垮垮、參差不齊的牙齒咬上一口,那嫩嫩的魚豆腐便和著湯汁被吸進嘴裏;然後,靠著僅剩的幾顆牙齒咀嚼,用牙齦研磨著,慢慢吞咽下去,對於牙齒不多的老人,我想這種鬆軟的早餐是輕鬆可以吃下去的。他一口氣吃下去四個豆腐包子和一根油條,呷上一口茶水,然後滿足地打一個長長的飽嗝,幹癟進去的嘴邊兒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最後他詢問我父親最近生活生意怎麼樣,我一並耐心在他耳邊回答他,他一時重複,一時若有所思,對我說“好,嗯好”,並且也叮囑我要好好學習。我湊到他耳旁:“嗯,我知道喀,我會的喀,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不要跌跤。”他點點頭說道:“我曉得哦,放心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