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爺爺已是鎮子裏響當當的竹器手藝人,家裏還有些個閑錢,加上搬家之前賣地的錢,東拚西湊,才琢磨著蓋幾間土坯房的事情。土坯房是用土磚壘的,土磚土磚,顧名思義也就是用土製成的磚塊。這些土磚在皖河衝擊的泥沙灘附近,也是有賣的,不過,價錢具體多少,已經無從知曉了!買來的土磚質量更加好,但家裏為了省錢,合計著自己製。秋後稻穀收割完畢,先將田裏的稻茬全部焚燒,接著就開始製土坯了。挑個好天氣,牽著牛,拉著石滾在田裏走圈,牛蹄慢條斯理地趟,一腳一腳凹陷在鬆軟的田泥裏。耕牛走過幾圈,泥田就被結結實實地向下壓實一層,鄉鄰幫忙將扁平的磨盤抬到田裏,跟在牛後麵開始夯。磨盤砸到濕潤的土上,發出一聲聲沉重而又清脆的聲音,伴隨著鄉鄰鏗鏘有力的“嘿喲,嘿喲”聲。大家都在陽光下揮灑著辛勤的汗水,漸漸地,牛蹄印不多了,踩上去也不會凹陷,而是如浮雕一般印在了上麵。打到最後,田泥打實了,便要去請內行的工匠師傅們來驗收,合格後就可以製土磚了。三五個工匠師傅,使三四樣不同的鐵鍬工具,有切的,有鏟的,有畫線的,有把土塊挑起來的。一個師傅握著鏟刀,沿著地麵上早已經畫好的整齊白線,在泥土裏鏟割,鏟過土磚後的地麵非常平整光滑。鄉間鄰裏就負責將土磚一擔一擔從田裏挑上去,碼成一行行,堆成一個“品”字樣的土牆。土磚在陽光和風中慢慢地變幹爽,最後完全幹透,這時候的土磚,方方正正,每塊大小幾乎是一模一樣,在農人們的眼裏,這絕不亞於藝術品。鄉鄰臉上盡是羨慕的表情。爺爺這間土坯房是江家嘴村裏第一戶土坯房,聽著鄰裏的稱讚,爺爺這內心比喝了蜜還要甜,仿佛正在享受著這樣肥沃的泥田所製成冬暖夏涼的土坯房。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時候,我的父親,卻在地上四處爬著,一刻不停地在大人的腿腳間四處穿梭。他抱住爺爺的大腿,想和自己的父親親近親近,結果被我的爺爺一腳甩出去,喊著:“去,去,忙著呢,別擋著大人做事情,上邊上玩兒去!”父親被踢得骨碌骨碌地滾著圈兒,扭著頭看著爺爺,卻沒有哇哇大哭。為了少請幾個工匠師傅省點錢,家裏全部的勞動力,都在為蓋房子付出自己辛勤的汗水,奶奶忙著給幹活的人端茶倒水,爺爺自己也起早摸黑地擔磚,伯伯們忙著砌牆,大人們根本無暇去關注父親。父親不哭也不鬧,他跌跌撞撞,繼續邁著小小的步伐,漫無目的搖搖晃晃地繼續找尋著自己父親的身影。工匠師傅挑著兩擔土磚走了過來,父親卡在工匠師傅兩腿之間,工匠用腳撥開他,父親卻順勢爬上工匠師傅的腿,然後被工匠使勁用腳甩向一旁。我的父親,又滾了兩個滾,摔到一邊去了。一群鵝撲棱撲棱地從他身邊經過,雪白的鵝抻長了脖頸高歌,搖搖擺擺地走到旁邊低矮的窪地飲水,父親覺得好生歡喜,一路匍匐過去。他的前胸貼著地麵,用手肘支撐著身體,腳向後蹬著用力向前爬,看著大白鵝在窪地飲水,父親也學著大白鵝在窪地吧唧吧唧地喝著水。他嬉戲於大白鵝之間,抱著大白鵝的脖子,趴在大白鵝的身上,拉扯著大白鵝身上的羽毛,引得鵝驚慌失措,四處奔逃,自己也跌倒在窪地裏。爬起來的父親試圖繼續追趕大白鵝,屁股卻已經濕漉漉的,開襠褲上都是泥巴。此時,鄉鄰扯著嗓子叫道:“楊篾匠,你家小子在喝鴨水呢,褲子濕了,趕緊抱起來,別感冒著涼咯喀。”聽到後,奶奶吼道:“孝嵐啊,叫你看好扁兒(父親小的時候後腦勺比較扁平,所以家裏人給起了個小名叫小扁),莫讓他亂跑,隻曉得你自個兒玩,也不做事。”我大姑媽看見自己的弟弟在窪地裏,屁股上全是水,於是把我父親抱回家換開襠褲,一邊埋怨道:“你看看你這兩腿上的膝蓋洞,晚上又要挨娘揍了。”父親樂嗬嗬地傻傻地看著自己的姐姐。其實所謂開襠褲都是以前哥哥姐姐們穿剩下的,打滿補丁。拿新扯的布給小孩做開襠褲,在那樣的年代,無疑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要是穿著新褲子把膝蓋爬出兩個洞,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父親三四歲的時候,就這樣被人踢過來,扔過去,喝著鴨水逐漸長大。這段記憶是由我大姑媽幫著回憶起來的。對於父親來說,這段回憶是很模糊的。大姑媽回憶,當時土坯房上有魚鱗般的瓦片,瓦下有大廳一間,大廳兩邊有兩間廂房,一間是給我大伯住的,此時大伯已經娶妻了,另外幾間是給尚未成家的二伯、三伯,還有我的大姑媽、小姑媽住,而我的父親則被爺爺奶奶帶著睡。院子左邊帶著一溜小廚房還有一個簡單的豬欄糞池,這樣一個適宜居住的土坯房就建成了。爺爺搓著雙手樂嗬嗬地說:“但有百年的土屋,沒有百年的磚房。”年深月久,不要說磚瓦,就連石頭都可以風化成塵土;而泥土,取之於田野,即使過上百年,它依舊和原來一樣。盡管牆體遭到風吹日曬,不再光滑,但沒關係,用一堆爛泥補上就是。隻要年年維護,時時修補,它就會永遠挺立著,樸實粗健,飽經滄桑。隻不過,在1998年7月(那一年父親30歲,我也已經7歲),長江發生罕見的洪澇災害,連綿的陰雨天,泡鬆了土壤,經過晝夜衝刷,院裏的大樹轟然倒下,正好砸在房頂上;加上牆根一直在水中浸泡,整麵牆轟然倒塌。漲起來的池塘水漫過田野,淹沒傾頹的老土屋。當然後來經過翻修,土坯房重見天日,這些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