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故事應該從1968年的盛夏開始說起。
1968年,中國皖南偏遠地區小鎮子上的一個平凡家庭,喜添男丁——我的父親出生了。對於世界各地的新生嬰兒來說,一出生都將接受一個神聖的儀式——洗澡。父親也不例外!木盆裏溫熱的水,浸潤著一方潔淨的棉布,水中漂浮著鬆軟的絲瓜瓤子,爺爺用那有力的手掌,粗大的指節,攪動著木盆裏的溫水,水在木盆中旋轉,中心形成一個凹下去的漩渦。水溫差不多了,爺爺小心翼翼地支起我父親的雙臂,把他緩緩地放下去,熱水一觸到父親的腳尖,父親就將雙腿蜷起來。爺爺繼續晃動著木盆裏的水,輕柔地再次將小家夥放進木盆裏,輕輕地用絲瓜瓤子將嬰兒頭上、臉上、軀幹和四肢上屬於母親的血水和體液清除盡去,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擦拭著這全新的生命!窗外晃動著嬉笑的腦袋。洗好之後的父親睡眼惺忪,意識朦朧。全然不知自己的母親是整40歲了生下自己的。女人的衰老是從乳房開始的,而乳房的衰老卻是因為沒有滋補的食品!六幾年的時候,別說滋補的東西,一大家這麼多人,就連飯吃不吃得飽都是一個問題!在這樣的大前提下,父親從小就沒嚐到過乳汁的芳香與甘美!奶奶幹癟下垂的乳房實在擠不出一丁點的奶水來哺乳自己的兒子!誠然,我的父親也是幸運的。因為當下雖說糧食是稀缺之物,但還不至於鬧饑荒餓肚子。奶奶用米湯一口口傾心喂養著幼小的生命。
江家嘴,位於皖河下遊北岸,南與皖河農場隔河相望,往西則與老縣城石牌接壤,皖河貫穿江家嘴,此地多數人靠捕魚為生。江家嘴,地勢平坦開闊,又有河流經過,相比較深山老林貧瘠缺水的土壤,這片土地更適合種植水稻,待到秋風,處處可見那一壟壟成熟的稻子似都有了生命,稻穗與稻穗之間傳來細語。處處可見鷺鷥,潔白的羽毛,優雅的姿態,修長的雙腳,踱步在皖河淺水處和農田間,是兒時父親喜歡追逐的身影。雖說現在的江家嘴交通不便,地理位置也不佳,甚至與全省經濟百強城鎮和全省傑出貢獻城鎮沒有任何聯係,但實際上,這個地方卻是藏富於民,鄉間別墅林立,氣派的立柱大門、挑高的大廳、透明的落地窗、圓形的拱窗、高聳的台階和轉角的石砌以及大門口兩隻威嚴凶猛的神獸石獅子,盡顯雍容華貴和古典。五十多年前,這片地方除了鎮上少有的幾棟青磚瓦房(青磚是用天然的黏土精製而成,青黑色,密度強,抗凍性好,不變形,不變色,在當時這是一種很貴的建築原材料,具有冬暖夏涼、養生環保的特點),在鄉下,是沒有一套完整的青磚房子的,就連土坯房,都少見得很。而爺爺奶奶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搬遷至江家嘴的時候,連落腳的地兒也沒有,睡也就睡在破廟裏,與乞丐無異。在此地居住幾年之後,經過土地改革才分到田地,有了屋基,才有後來的茅草屋,勉強遮擋著風雨。鄉下清一色的都是茅草屋。十月深秋之時,風高怒號,卷走了屋頂上幾重茅草,飛得高的懸掛在樹梢之上,飛得低的飄飄灑灑沉落在池塘和窪地裏。一會兒風停了,天空就像打翻了墨汁一樣,烏雲密布;雷聲就像滾滾的車輪從遠處碾壓過來,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不一會兒,雨水就從天上如黃豆灑下來,砸在茅草屋上,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音。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屋裏和屋外都是一個樣,成了一片澤國。茅草屋門前的雨連成了水簾子,人仿佛置身在水簾洞之中,家裏幾乎沒有一塊地是幹的,倒是像極了水漫金山,唯有床上還沒有完全被雨水打濕。家裏的鍋碗瓢盆都在漏水的地方接著水,長夜漫漫,屋漏床濕,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熬到天亮。到了下半夜之時,風小了,雨停了,爺爺奶奶和孩子就這樣將就著湊合著一晚上。
1969年末1970年初,漸漸轉涼的天氣宣告著江家嘴短暫盛夏的結束,爺爺奶奶張羅著鄰裏和工匠們過來喝酒吃飯,爺爺一早便磨著讓奶奶去鎮子上稱上半斤肉,整兩三斤高粱燒酒。他吆喝著讓工匠師傅們坐上一席二席,工匠師傅們說:“我哪個能坐一席二席喲,東家您自己先上座,我們再落座。”彼此推推搡搡、謙謙讓讓了十幾分鍾,終於坐席落定,爺爺招呼著奶奶快點上菜。等到灶房裏油煎爆炒的聲音止歇了後,奶奶托著兩個托盤上來。一隻托盤裏麵是一碗紅燒肉,一盤炒雞蛋,一盤拌皮蛋,一碟子花生米;另一隻托盤上擺著麻婆豆腐、鹹醃豇豆、清炒綠豆芽,還有八個白瓷酒盅。爺爺忙不迭地用手接住一個托盤,把酒盅擺定,喊自己的大兒子來做“酒司令”。大伯捉住酒壺,就給上座的工匠師傅們斟酒。鄉裏鄉親和工匠師傅捉起竹筷子,毫不含糊,一筷夾住一片肥肉,嚼得那叫一個香啊,看得我大伯嘴裏直流哈喇子。不過,爺爺在開席前叮囑過了:“今天的肉一塊也甭想吃,是給客人的。”爺爺幫著客人夾菜:“來,都嚐嚐嫩嫩的雞蛋,又麻又辣的麻婆豆腐喀。”你敬酒來我擋酒,觥籌交錯間,不消一會兒,一斤高粱酒便下肚。大家夥感覺不是很盡興,換大碗接著幹,奶奶則在廚房裏拾掇著,不時幫著伺候工匠師傅和鄉鄰盛飯。飯席間爺爺說希望眾人拾柴火焰高,意思呢大概是今年想蓋間土坯房,請鄉間鄰裏兄弟務必鼎力相助,中午白饃管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