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相信夢境的。
母親是一個有點迷信的人,她相信一切無法解釋的事情必然都將會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解釋,倘若不能解釋於今日,必將能夠解釋於未來,不管是有巧合還是沒有巧合的。其實細細地想,這裏麵蘊含的意思還是蠻有趣的。其一便是,今日不能獲得解釋的事情,它會在未來彰顯它的某種意義;其二便是,之所以有那麼一件事情在今日看來沒有一個解釋,那是因為它必須在未來的另一件事上彰顯它的意義。母親回過頭來說,夢是一種預言,所以母親相信我是老婆婆和奶奶在她夢中送過來的,聽起來讓人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然而,對於母親來說,讓她深信不疑的是夢境的真實與夢境所預言的現實。
1991年的黃梅時節,那是我出生之前的春末夏初,處於江淮流域的江家嘴出現一段持續時間較長的多雨天氣。此時節,土坯房內衣物易黴,故稱“黴雨”;時值皖南梅子黃熟之際,故亦稱“梅雨”或者“黃梅雨”。“黃梅天,十八變”,天氣時陰、時晴、時雨,連綿的陰雨讓人也變得情緒化,時喜、時憂、時愁。北宋詞人賀鑄曾經在《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中寫下:“若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在黃梅時節,詩人既非離愁,亦非情愁的“閑愁”卻無處安放,隻能隨它像若即若離、似真還幻的煙雨一樣彌漫在心頭,既捉摸不定又漫無邊際。暮春梅雨季,或許陰鬱的天空本身就給人一種傷感與蒼涼之意,細細品味大抵都是愁,譬如楊萬裏《浪淘沙·青草湖中萬裏程》詩中所描述的“青草湖中萬裏程,黃梅雨裏一人行”的孤獨。又如晏幾道詞中沾衣欲濕的思歸之愁。然而與被黃梅細雨淡淡感染的閑愁、孤獨的憂愁與思歸相比,我更喜歡宋代詩人趙師秀在《約客》中寫下的“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恬淡閑適。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此起彼伏由遠而近的蛙鳴,一盞幽暗的燈火,一壺香茗,盤腿而坐的人在寂寞地敲著棋子……
倘若這樣的等待沒有雨滴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而下,沒有敲擊聲、流淌聲、滑落聲、密織成網的雨水聲的安慰與附和,是絕無心如止水的意境的吧。
連綿的梅雨夾雜著幾場暴雨,使得雨幕中的江家嘴別有一番韻味。小鎮掩映在朦朦朧朧蒸騰繚繞的炊煙與隱隱約約能夠聞到的端午農家煮粽子、蒸糍粑的香氣之中。土坯房屋簷下的一片雨,像掛著一道水簾,煞是好看,然而土坯房內卻也成了一片澤國,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木盆裏、瓷碗裏,滴答滴答,濺出的水花從盛水的器皿中跳出來,便鑽入地下不見了。而原本清澈溫順的池塘與山間的小溪,此刻在梅雨與暴雨的侵襲下,頓時也變得洶湧澎湃了起來,小溪裹帶著山間的泥石,一路跌跌撞撞滾到小鎮的半畝方塘之中,和著河底的泥沙一起調皮地翻滾了起來。水便這樣肆無忌憚地蔓延了開來。水漫過田埂,濡濕了鄉間的小道,路也開始變得泥濘起來;水漫過田溝,田溝也變得盈滿豐腴了起來,唯有溝邊的野花濕漉漉地浸在水中,不免惹人憐愛。偶有幾隻鷺鷥在田間覓食,優雅地踱著腳步。這樣的天氣對於江家嘴來說卻是極好的。大家心安理得地坐在家中,老爺們兒或喝茶聊天,或打牌娛樂,或含飴弄孫。慵懶的天氣使得婦人們似乎也不願拿起那針頭線腦,潮濕的空氣讓人陡生出一些困意,便懶懶地躺在床上,隨雨下個昏天黑地。待到吃午飯的時候,便再起來,坐在鍋台邊,給一家老小做著可口的飯菜。火光將臉頰映得通紅,泥鰍、鱔魚、鯽魚的香味從灶台上冒出的縷縷霧氣中彌漫開來。而屋角竹林旁的梔子樹,淡淡的清香清晰可聞,這樣的梅雨天,香氣仿佛格外濃鬱。潔白的花瓣,嫩黃的芯蕊,梔子花已經開始悄然綻放了。十字街道的青石板路,早已沒有行人,就連街道兩旁的商鋪也隻不過是消磨著時間,街上的閣樓,一扇半開著的木窗前,一位年輕女郎撐著下巴,眺望著濃密的雨幕,濕漉漉的空氣中無端生出幾許惆悵的思緒,幾許淡淡的幽怨與無奈。她把眼光看向了遠方,那是江家嘴的一片農田,農田連著池塘,一群人正戴著鬥笠,挽著褲腿,赤著雙腳,手拿竹簍,在田間的溝壑裏裝泥鰍、捉鱔魚、逮鯽魚。一片歡喜的場麵。
蒼老頹敗的土坯房在梅雨時節已經開始出現一小塊一小塊的斑點,灰暗的,從牆角擴散開來,一如老年人伸出的手臂上布滿的老年斑,又如那綠色的苔蘚一般,向深遠處蔓延開來。父親將一些竹器放在通風避雨的地方,防止竹器受到潮濕的影響而上黴,上黴將使竹器的美觀以及實用各個方麵大打折扣,父親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處理著這些東西。80年代末90年代初物資匱乏的農村也沒什麼吃的,我母親挺著大肚子懷著七八個月大的我,到處找東西吃,倒不是她嘴饞,實在是兩張嘴,有什麼東西到了嘴裏也是給我這個吸血的吸得一幹二淨。母親貧血的時候想喝一碗紅糖水都沒有(那時候白糖是七角八分錢一斤,紅糖是兩塊錢一斤),家裏日子過得很清苦。父親有時候回憶起來,總說自己對妻子有一些愧疚,為人夫,卻讓自己的妻子受了太多的苦。然而逢著梅雨季,這可是家家難得沾沾葷腥氣兒的好時機。父親早早就起來披上蓑衣、卷起衣袖、挽起褲管、赤著雙腳在家門口的田地裏摸著泥鰍與鯽魚,打算給母親和姐姐好好補一補。淅淅瀝瀝的雨聲也吵醒了姐姐,她嚷嚷著要起來。母親將姐姐放進木車中,讓她自個兒跑著,姐姐呆呆地看著窗外滴答滴答的雨滴,朝著母親傻笑。